归墟灵渊,当真是地如其名。
这里的怨灵就如同水渊,呼啸不止、奔流不息。
郁杭甩开头顶上的枯叶子,抬眸间看见一道黑色飘过,心脏被吓得一颤,当他抬起爪子按了按眼角后,这才发觉是自己看错了。
只是还不如没看错。
这他妈的哪里是一道黑影?分明是呜呜泱泱一大片成群结队地飞着,在半黑的天穹之上盘旋。
这群鬼经久不视天日、不见活人,瞧见骤然掉下来的郁杭和柏池竟觉得有些许新奇,摇着后半身凑到人跟前来,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
郁杭这才注意到这东西的全貌。
乃是一张被放干了血的人皮,归墟灵渊内怪石天堑遍地,埋在这张皮里的骨头早就被撞碎了,久而久之就成了皮肤的一块块凸起,向外刺着。
再往上瞧,便是一张后脑和正面贴在一起的脸,那笑容大得诡异,唇角几乎是要扯到耳根的位置,说话间簌簌往下挤出白粉,豆大的眼睛闪出幽幽绿光。
这东西此刻正是跟发现了什么新玩意似的绕着他转个不停。
光是自己转还不行,损坏到几近腐朽的声带呜呜咽咽喊出了几声听不懂的话,便招来了一群这种家伙来。
郁杭向后退了一步,后腿恰好踩到落在地面的一片衣摆上。
郁杭僵住片刻,斜睨了一眼,见柏池活动着筋骨刚从地上站起来。
一旦变成鬼,他们的记忆便永远停留在自己惨死的一刹那,只想着复仇,至于仇人是否死了、为谁所杀、如何而死之类的问题统统不管。
依那壮汉所言,这群人皆被原魔头杀害,且手段极为残忍,如今看见披着魔头皮的柏池必然怨念增生,只怕是要啖其血肉才好。
郁杭鼻头翕动,身子紧绷盯着这群枯枝碎叶似的怪物,不敢有半分松懈。
可涌入鼻腔的气味却是温和的,郁杭无论如何也没嗅出其中的杀意。
郁杭眉头紧锁,思忖间,一道尾部燃着火的符纸骤然打来,将这一群群鬼魂燃得长嚎一声,四散开来。
“这里危险得很,岂是你一个凡人能踏足的地方?”
这话显然是对柏池说的,郁杭循声望去,见到一带着帽帷的少年,他的脸被垂下来的轻纱覆盖,瞧不清五官,但仅凭映照出来的轮廓便能推断出这人当是俊秀不凡。
那衣袍之下浮光跃金,分明行在泥垢污渍之上,却半分尘埃都不染,从穿着到声音无一不透露出趾高气昂的贵气。
一看就是修仙世家的弟子。
柏池一听,问道:“这位……小友,可有出去的办法?”
少年不屑地笑了一声,手指着自己,“小友?你可知道我是谁?”
可不就是不知道才这么叫的吗?
“为什么要知道你,你很厉害?”柏池眉尾微扬,故意这么问道。
见柏池不以为意,那少年便立马自爆家门道:“瑶池试剑知道吗?连续五年当选第一的丹穴山柳自羽听过吗?就连归墟魔教最鼎盛的时候,柏池都没做到,你说我厉不厉害?”
这瑶池试剑,乃是修仙界一年举办一次的大会,本是用以选拔新一代修仙翘楚,规矩颇多。如年逾二一者不可参加;以往拔得头筹者不可参加、邪魔外道不可参加……
现在却已然跟没规矩没什么两样了。
这最后一条,自那魔头出现,在他的衬托下,先前被归为邪教的门派竟也显得正统了起来,如今魔头死了,哪还有什么能被称为邪魔外道的东西?
这条规矩也就形同虚设,暂且不提。
至于第二条,魔头当年一柄水剑大开大合、耍得生动漂亮,以雷霆之势一举夺魁,一夜间他的名字如雷贯耳,本也是收了很多门派的邀约,他却不肯,拂袖而去。
说来也是,年少便这般风光,哪里肯去当一个小小的弟子。
谁知第二年,试剑魁首还在比武台上,那魔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二话没说,一脚横踹过去,把人踢了下去,冷冷地留下两个字:“来打。”
这可不得了,乡野小儿竟然如此狂妄!
人间修仙,全靠“机缘”二字,没机缘的人占大头,他们对仙界了解少之又少,那些繁文缛节的规矩也不会去记,而今试剑地点设在人仙交界之处,倘若就这么把魔头赶下去,岂不是显得他们怕了?
当真是有失仙家颜面!
试剑长老一拍桌案,当即决定让上一位魁首与之对战。
二人斗得电闪雷鸣,魔头以一招之差险胜。
仙家忍气吞声记了魔头的这次。
结果第三年,他又来?
上次没阻止,这次却不让他参赛,那不还是显得窝囊。
有了魔头这么个先例,第二条规矩就这么破了。
现下这少年能连冠五年还要多亏了魔头,如今却反倒是同他比了起来。
柏池一听少年履历精彩,一把抱起郁杭,神情真挚道:“大侠可务必要救我们出去啊。”
柳自羽应当是个极好面子的人,被柏池顺了这么一遭心情极好,抬了抬下颌,得意道:“那是自然。”
这种人最傻了。
“那我们该怎么出去呢?”柏池问道。
柳自羽手指转了一圈,最后一顿,指向远处:“看到那里了吗?”
郁杭顺着柳自羽点出的方位看去。
那地方很远,看起来像是灵渊的尽头,在黑夜之中缩成一道红影,仿若暮色将歇是绽开的红霞,想来此刻正是华灯初上、歌台暖响。
远远望去,竟然有几分奢靡之风。
可用这么浓丽的红来做灯光,就诡异得有些过分了。
“这地方叫不幽城,本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如今经年被鬼魂叨扰,外面的人能进去,里面的人却不好出来,我们的任务就是杀了里面的魔头,把他们救出来!”柳自羽说得抑扬顿挫,神采飞扬。
谁跟你我们?
郁杭朝着他吼了一声,柏池讪讪一笑,一把握住郁杭的嘴筒子,把郁杭的愤怒尽数关回了喉咙里。
“救出他们就能出来了?”
“那倒也不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出去,反正先救人,出去总有办法的。”柳自羽越说越心虚,到最后干脆“哎”了一声:“跟我呆在一起,我又不会让你们出事!”
柏池思忖片刻,也认命了。
跟着这人走,总比自己瞎逛一通好。
二人一狗走了一路,许是柳自羽这个真有点东西的在,郁杭只觉得阴风阵阵,低语连连,偶尔有两道模糊的影子闪过,却不敢靠前贴近。
“你这只狗什么来头?他是有点灵性在的,你好生教养,将来未必不能替你分忧。”柳自羽观察了一路郁杭,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分忧?不跟他对着干就不错了。
这叫柏池怎么说?
总不能说是人被车撞得灵魂出窍,附到狗身上了吧?人家修仙的是经常接触奇事怪谈,可也不能把他当傻子糊弄。
于是柏池信手胡诌道:“捡来的。”
“那你运气挺好啊。”柳自羽不疑有他,忽然又问道:“诶走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柏池这下更没法说了。
“柏池”这两个字已经被那魔头搞臭了,这少年尚且算作他年纪小,没见过柏池的脸,可按墙壁上,这如雷贯耳的两个字柳自羽一定听说过。
柏池提前按住了郁杭的嘴,趁他正疑惑时开口:“我叫郁杭。”
“你叫郁杭?哈哈哈哈……”本来走在最前头的柳自羽忽然停下了转头笑道:“那我还叫柏池呢。”
怀里的狗拼了命的挣扎,柏池眉心一跳,不动声色道:“好吧,其实我叫铁柱。”
“这么难听,怪不得要用别人的名字呢。”
“别动啊你……”柏池把郁杭举了起来,嘴唇靠在他的耳边,压低了声线,以一个只有他们两个能听清的声音说道。
柏池跟郁杭说完,又去应付柳自羽,问他:“我在书上随便翻到的这个名字,他是什么很厉害的人吗?”
“算是吧。”柳自羽思考了一会才说道。
算是吧,怎么这么勉强?
郁杭也不动了,全神贯注地期待着柳自羽的下一句话。
他本没什么攀比心,吃穿用度都随便,但柏池对他来说算个例外。
说不出来什么原因,但无论什么事,他都不甘心被这人压上一头。
“这人本是不周山掌门的私生子,却天资极高,分明小了那魔教柏池几岁,却是瑶池试剑中以一招之差险败给他。”
“只是可惜了,他急功近利,竟然跟着魔头柏池混了起来,最后被方丈山尹归春压于天牢,现在就算没死,也该是废人一个了。”
还没等郁杭疑虑,这名门正派之人怎么堕落成狗的,只见柳自羽眼珠一转,走到柏池跟前,和他并排,悄声道:“我早年啊,在我家的书楼里见过一个本子,上面说郁杭之所以愿意为那个柏池出生入死,乃是因为……”
郁杭心底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只听柏池的声音从头顶上想起,“因为?”
“因为他们是断袖!”柳自羽说着跳了一下,不小心踩断一根树枝,发出“咔哒”一声响,郁杭脑子里的弦也跟着断了。
可柳自羽全然不知,继续添油加醋、眉飞色舞道:“传闻啊,这两个人虽无夫妻之名、却早已行夫妻之实……”
柏池实在听不下去了,打断他道:“他们两个是断袖你激动个什么劲啊?”
柳自羽万分不解:“这难道不劲爆吗?郁杭虽说是个私生子,好歹是名门正派,天资也是数一数二的存在,居然跟魔头搞上了,差点众叛亲离……”
柏池就快要按不住怀里的郁杭了,他一个劲的朝着柳自羽狂叫,马上就要从柏池的怀里跳出去。
“你看,你的狗都愿意听这个,你怎么这么无趣。”
柏池嘴角抽搐,把郁杭死死勒在怀里,生怕他这个什么都不顾的性子下去咬柳自羽一口,再被人一道灵力打飞。
这都什么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