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深 第11章 第 11 章

令狐玦不声不响地消失了两三日，唯有宋茅知晓他是去了哪里。夜深露重，他伴着星辰而归，灵剑的华光如一尾流星，绚烂之至，眨眼便从天边飞近。

玄衣束袖，眉眼张扬，道不尽的少年气。

灵剑稳稳悬停在半空，发丝儿轻舞，他仍端的往常那副难以接近的姿态，丝毫看不出匆匆赶路的疲乏：“既然他躲在里面不想出来，那我们只好将他‘请’出来。”

“可是，我们放火烧它真的有用吗？”郝媚媚对他的想法产生担忧，“万一逼急那妖修，他要伤害公主怎么办？”

令狐玦的眸光未曾斜过一下，以近乎冷酷的口吻回道：“或者你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妖修害人是不争的事实，你不去做不代表他不会动手。”

见郝媚媚语塞，神情中仍有犹疑，苏窈不禁开口：“我觉得令狐师兄说得对，救回公主的魂魄与解决妖修都是眼下最为重要的，决计不能再拖下去。师叔，我们……”

宋茅抬手制止了她想说的话：“我明白。大家分成四个方位准备动手，切记要保护好自己，听我安排。”

没有飞行法器的苏窈只得跟着师叔，散去前，令狐玦忽然朝她看来，二人目光相触，他秀致的凤眼里漫出些许嘲意。

嘲她出门忘带飞行法宝，战时还得厚颜无耻地蹭着同门长辈的。

苏窈已经快对他的嘲讽习以为常了。她扭过脸不去看他，决心眼下不和他一般见识，支个细弱白皙的脖颈，伶仃得像朵被大雨打折的花，却也有独属她的倔强。

似是为了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夜幕下，未等太玄山几人放出灵火，数十条粗壮强韧的树根纷纷脱离土地朝空中挥来。这些树根来势极快，又灵活无比，在星夜里化作择人而噬的暗影，卷起猎猎风声，眨眼便袭至身前。

宋茅驱使飞行法宝，上下左右闪避着这些难缠的树根，手中灵剑熠熠生辉，剑光荡出，瞬间便削秃了一片如触手般的树根。他削得虽快，可速度仍旧差了帝女桑一点，那些被削断的树根跌回土里，又会有更多的树根扑上来，而不用多久，底下断掉的树根很快就复原如初。

苏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手上挥剑的动作一刻不敢停，正在抽痛的脑袋告诉她她坚持不了多久了，须得速战速决。

“师叔，劳烦您掩护一下。”话音刚落，她便看到对面忽然升腾起一片灼目的紫色灵焰，随着那抹移动的玄色身影而不断扩大。灵火并非凡火，无论什么东西，皆是沾之即燃，被烧的活物亦会承受魂魄身体俱焚的极大痛楚。

她集中精神，迅速掐诀，体内灵力大量流失的同时，紫色的火焰冲天而起，一时间仿若白昼降临，燎尽半边夜空。

帝女桑沾上灵火之后终是难以抵抗，被火舌吞没的树根艰难地挣扎几下，随即像死去的长虫一样轰然坠地，激起无数扬尘。

未等苏窈松口气，耳边却蓦地传来一声惊呼，是方英被暴起的树根扫中昏了过去，载着她的飞行法宝突然失了控制，同她一起正往地面掉落。

“师妹！”远处的郭皋分身乏术，根本来不及出手相救。

千钧一发之际，离她较近的苏窈放出灵剑，险之又险的将她托在半空，令她不至于掉下去。

宋茅匆匆一瞥，飞行法器离方英的位置又近了些许：“苏师侄，先去救人！”

苏窈轻应一声，当即朝方英那边飞去。今夜的风凉得惊人，发带被吹起紧贴着脸颊，她足尖轻点，仗着灵活的身法躲开帝女桑的几次攻击，在手指将要触上方英肩膀的时候，背后却生出不容忽视的危机感。

赶来的郭皋看见了那条暗中偷袭的树根，不禁高声喊道：“苏师妹，小心身后！快躲开！”

她来不及多想，用上最后一点灵力缠住方英把她往郭皋那边送去，她则重新握住灵剑顺势侧身，堪堪避过了树根一击。剑芒挥出，威力却大不如前，近乎枯竭的经脉让她一时束手无策，眼见着又有数条树根朝她打来，她索性不再强留，身子依着激劲的夜风往地面落去。

虽然灵火未灭，已烧透了近半数的树根，但帝女桑的反应较之之前更为迅速。在苏窈落地前，一根细长灵活的树根便袭上来缠住了她的腰肢，紧接着又再度分裂，牢牢困住她的手与脚，连嘴巴也被一齐捂住。

周围的一切都在飞快倒退，她被树根拖拽的头昏脑涨，快要晕过去时，似乎听到有人在遥遥喊她，其间还夹杂着一些别的纷杂声音。

……

苏窈是被身上的伤口给疼醒的。

她撑开略显沉重的眼皮，疲累感顿时席卷而来，试着动了动僵硬的脖颈，她发现自己此刻竟然趴在一张冰冷的石桌上。

耳畔冷不丁有道熟悉又令她讨厌的声音响起：“醒了就起来。”

“令狐玦？”她转过脸，看见了不远处冷着一张脸的那个人，“这是哪儿？你怎么也在此？”

他挑了一下眉，似是有些意外于她的称呼。他侧过半边身子，将目光放向远处，淡淡回：“不知道。”

四周垂落的绛纱被风吹动，苏窈这才看清他二人此时正处在一座湖心亭中。天光昏暗，湖上的风似是从四面八方而来，湖面波纹迭生，一段九曲石桥蜿蜒伸出，接上最尽头的凤尾竹深处的屋子。

苏窈下意识地想施术法疗伤，却发现体内空空如也，连一丝灵力的影子都看不到：“这是怎么回事？”

“此地是妖修的修炼空间，外来者受到限制，自然没办法用灵力。”

她沉默几息：“你不是说你不知道？你怎会被抓了进来？”

令狐玦闻言轻嗤一声，迈动长腿朝外面的九曲桥走去：“若不是为了救你们几个，我何至于跟你一样被抓到这里。”

苏窈心底微堵，见他离开，犹豫一瞬还是追了上去：“你难道要去找那妖修？你不怕……”

他走得很快，所有耐心仿佛已经用完：“怕死就别来。”

她咬了咬没什么血色的唇，直至走进那片茂密的凤尾竹时，才轻轻地说道：“我们见机行事。”

橘黄色的烛光穿过窗纸，从屋子里透出来，他们步过木台阶，看见眼前房门虚掩着，一臂暖光跃出，仿佛在等待二人的到来。

尚未进门，苏窈便闻到了和静宁公主身上一模一样的香气。

“既然已经在门口，为何不进来？”一道低柔的男声从屋子里传出，虚掩的门又被打开一些。

令狐玦抬手推门而入，步伐沉稳干脆，并不担心里头有诈。

与屋外的昏暝天色不同，这里就像是一个永远不会被黑夜侵袭的地方。纱罩笼住明亮的红烛，朦胧的光芒投落，薰炉里的朱火明灭不定，青烟缓缓自里腾起，又四散于半空之中。

屋子左侧的纱幔低低垂着，有一男一女坐在纱幔后。他们身前置着一张镜台，男子取了把桃木梳，轻轻蘸过梳头水，梳发的手修长且温柔，一丝不苟地对待着手中的如瀑青丝。

大抵是一副所有人见了都会觉得“情深意浓”的场景。

铜镜倒映出女子的面容，虽隔着一层纱幔，但苏窈还是一眼认出了镜中的人。

“是静宁公主。”她轻声道。

“是她。”男子的声音低回柔和，带着一丝惆怅。他搁下梳子，挑了一朵精致的珠花为她簪上，“这具身体是我千辛万苦为她炼制出来的，每一寸都与她无比契合，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

苏窈目光微凝，她看见铜镜里的女子伸手摸了摸那朵珠花，掉转过上半身望向身后的男子，仰起娇颜对他呆呆地笑起来，眉心有着一粒颜色浅淡的红痣。

“好看，我喜欢，阿珀再给我戴。”静宁公主一字一顿，她嘟起嘴，拿手指点了点珠花，神情懵懂纯然，像是个未开蒙的孩童一般。

玄珀对她回以一笑，柔声道：“好，你喜欢哪个？把它挑出来，我帮你戴上。”

“静宁公主的魂魄不属于这具身体，她不应该被你拘于此处。”苏窈忍不住说道。

令狐玦在旁边忽然笑了一声：“玄公子还真是深情不移啊，对桑月姑娘的痴念竟连轮回转世后的她也不肯放过。”

苏窈极快地看了他一眼。原来他消失是去查帝女桑的底细去了。

“看来你们已经对我的过往了解清楚了。”他似乎并不意外，早有预料般，“若是曾经错过的心爱之人再一次出现，你会无动于衷吗？”

令狐玦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反倒是另一样东西激起了他的兴趣：“静宁公主的这具肉身浑然天成，内息圆融，如此完美的身体，莫非是用了昆仑土炼成的？”

玄珀颔首，没有隐瞒：“西山玉作骨，昆仑土化其血肉，我花了五十年时间，只为造出一具适合她的不死身，只为她能长久地活着。”

五十年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对他这样寿元足有几千年的妖修来说不过弹指一瞬，可是要用神物炼出这样一具身体，其中所消耗的修为也是巨大的。

苏窈盯着如今“重生”后的静宁公主，脑海里却不断浮现出那日在南城区擦肩而过的她。

鲜活，温柔，会小心地保护好手上的糖人。

她沉声开口：“长久地活着吗？公主这副模样也算活着吗？不，这只不过是你一厢情愿找的借口，自私地将她留在你身边而已。”

令狐玦不禁瞥了她一眼，嘴角勾起点似讽非讽的笑。

她还是那个她，天玑峰独一无二的苏师妹。

“她……并没有不开心，她爱我，我也爱她，这便足够了。”玄珀转过身面向他们，俊秀的脸庞展露些许温和笑意，像是要将那丝不坚定抛掉，“我抓你们二人进来不是为了伤害你们，我无意伤人，只想安静地带走桑桑。你们的师门长辈已经收了灵火，若他能心平气和地与我谈一谈，那就再好不过了。”

令狐玦像是认真地思忖了一下，道：“不如你同我们讲一讲你与桑月姑娘的事情？也许宋师叔听了会改变主意也不一定。”

苏窈能看得出这是他的缓兵之计，玄珀又岂会察觉不出来？他在外面放火烧树的时候可是丝毫也不手软。

怪哉的是，玄珀没有拒绝。

静宁似乎还不太适应新身体，很快困了，上半身恹恹地倚进他怀里，眼皮渐渐阖住。

他去找她藏在袖子中的手，十指交错，紧紧扣着：“我们的故事平平无奇，只是——”

只是桑桑死在他化形前的最后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