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悬,清辉倾洒人间。盏盏暖黄的灯火如星子落凡,将琉光镇的夜晚点缀得流光溢彩。方觉夏独坐窗边,晚风拂面,带来市井喧嚣与糖糕甜香,一股久违的人间烟火气,让他心绪微荡,神思悠然。
不久前景象浮现眼前:小二眉飞色舞,声音雀跃,“客官有所不知,咱们琉光镇背靠九霄剑宗,从无夜禁!今夜恰逢一月一次的花灯盛会,那才叫一个热闹!” 说得方觉夏心尖发烫,恨不能立刻扎入那一片繁华灯海之中。
只是如今他身份不同往日,此行一切皆需听从大师兄安排。念头一转,或许……大师兄也有意一观?他心下微动,起身便去寻隔壁的娄韫玉。
岂料刚推开房门,便直直撞入一双深潭般的墨瞳。娄韫玉显然也未曾预料这般巧合,清冷面容上一丝极快的不自在掠过,又迅速被敛于无形。
“大师兄?”方觉夏讶然,随即展颜,笑意漫上眼角,“正要去寻你。听闻镇上夜市如昼,花灯似锦,不知师兄可否同往?”
“……嗯。” 娄韫玉的应答极轻,几乎散入风中。
二人相伴下楼,不料却在转角处迎面遇上不速之客——正是方觉夏此刻最不想见的蔺慎南。他执扇而立,唇角含笑,倒是有了几分翩跹公子的味道。那双狭长的眸子在娄韫玉和方觉夏两人之间流转了一瞬:“大师兄与小师弟这是要携手夜游?”
方觉夏嘴角微不可察地一抿,语气淡了下来:“是。”
“真是巧了,”蔺慎南仿佛全然未觉他的排斥,竹骨扇轻摇,施施然上前,“我正觉独行无趣,不如结伴同行?” 他目光扫过方觉夏微蹙的眉尖,笑意却更深了些。
方觉夏嗤笑一声:“二师兄不是一向和三师兄形影不离?”
“叶溪已然安歇,不便扰他清梦。”蔺慎南答得从容,笑意温润。
“……”碍于情面不得不同意,方觉夏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又强迫自己往好的方面想——起码最烦人的叶溪没有跟来,也算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长街人潮如织,熙熙攘攘。方觉夏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街角一个糖画摊子,老师傅熟练地舀起一勺金黄的糖浆,在石板上浇铸出飞禽走兽的轮廓。甜腻的焦香随风飘来,瞬间击中了他记忆深处某个柔软的角落,让他的脚步不自觉停滞了下来。
那还是在前世,一个同样熙攘喧闹的春日集市。
年轻的沐修明,彼时尚未有后来碧云剑尊的凛然威仪,一袭青衫,眉眼间还带着几分未经世事的清朗。他紧紧牵着方觉夏的手,穿梭在摩肩接踵的人流里,小心地为他隔开拥挤。
“修明,你看那个!”方觉夏眼睛一亮,指着不远处一个围着不少孩童的糖画摊子。金黄的糖浆在老师傅的巧手下,瞬息间化作腾飞的龙、展翅的凤,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琥珀光泽。
沐修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唇角微扬:“想吃?”
方觉夏用力点头,脸颊因兴奋泛起薄红。
沐修明拉着他挤到摊前,却并未像其他人那样选择现成的龙凤或小动物。他对着有些诧异的老师傅,语气温和却坚定:“劳驾,可否……照着他的样子画一个?”他说着,将身旁的方觉夏轻轻往前带了带。
老师傅和方觉夏都愣住了。
“这……小老儿只会画些祥瑞吉兽,这画人像……”老师傅面露难色。
“无妨,您只需画出几分神韵便可。”沐修明的声音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方觉夏的心怦怦直跳,看着沐修明在氤氲着甜香的蒸汽后,用那样专注而温柔的目光看着自己,只觉得脸上更烫了。
老师傅终究是手艺精湛,沉吟片刻,便舀起一勺滚烫的糖浆,手腕灵动如飞,在光洁的石板上勾勒起来。线条流转间,一个模糊却依稀可辨的人形渐渐呈现,微微仰头的姿态,带着几分少年人的稚气与期待。
沐修明看得认真,不时低语提示:“眼睛……再圆润些……这里,头发是这样……”
当最后一笔糖浆落下,一个虽简约却神采飞扬的“小糖人”赫然呈现。它晶莹剔透,包裹在暖融融的金色里,仿佛凝聚了春日所有的阳光。
“像吗?”沐修明接过那独一无二的糖画,低头笑问方觉夏。
方觉夏看着糖画上那熟悉的轮廓,心头像是被蜜糖浸透,又像是被羽毛轻轻搔过,一种酥麻的、滚烫的悸动从心底蔓延至四肢百骸。他羞赧地垂下眼,声音细若蚊蚋:“……像。”
沐修明将糖画递到他手中,指尖不经意相触,带着糖浆的余温。“小心拿好,别碰碎了。”他叮嘱着,眼神里的光,比方觉夏此生见过的任何星辰都要明亮温暖。
方觉夏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个“自己”,舍不得下口。糖画的甜香萦绕在鼻尖,而身边人掌心的温度,似乎比那糖画更加灼热,一直熨帖到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那一刻,集市的所有喧嚣仿佛都褪色为遥远的背景。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掌心这块凝固的、甜蜜的时光,和身旁这个愿意为他向一个糖画摊主求一幅“人像”的青年。
这,便是心动最初的形状,如糖画般晶莹、甜蜜,却也……如它一般脆弱易碎。
方觉夏嘴角下意识地牵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随即又化为自嘲的冷笑。
都在妄想些什么?他对自己说。那个会为他买糖画、担心他烫到的沐修明,早已是镜花水月,被漫长而冰冷的岁月和如今深不可测的算计消磨得一干二净。自己竟还沉溺在这点可笑的回忆里,真是……无可救药。
就在这时,一道凌厉的破空声打断了方觉夏的思绪。一道闪烁着急促灵光的传讯剑符,精准地悬停在娄韫玉面前。后者神识一扫,面色虽无太大变化,但周身气息瞬间沉凝了几分。
“宗门急务,需立即处理。”他言简意赅,向方觉夏轻轻颔首。
“既是急务,大师兄还是尽快动身吧。”他的实力还不允许他为娄韫玉分忧,方觉夏只能如此道。
娄韫玉也不再多言,化作一道流光而去。热闹的街口,转眼间只剩下方觉夏和摇着折扇、好整以暇的蔺慎南。
“如此,便只剩下你我二人了。”蔺慎南的声音带着惯有的笑意,打破沉默。
方觉夏没有接话,只是默默看着剑光消失的方向,心中那份因糖画而起的波澜尚未完全平息,又添了一丝莫名的空落。
“说起来,”蔺慎南缓步走近,与方觉夏并肩而立,目光却落在他的侧脸上,“大师兄待你,似乎也格外不同。我与他同门这些年,还从未见他对谁如此……上心。”
方觉夏心头一紧,语气淡了下来:“大师兄光风霁月,对同门师弟多加照拂,有何不妥?二师兄想说什么?”
“只是好奇罢了。”蔺慎南轻笑,竹骨扇合拢,扇柄似有意似无意地轻轻蹭过方觉夏垂在身侧的手背,带来一丝微凉的触感。“好奇你在他心中,究竟到了何种地步,是否如师尊一般呢?”
这过于亲昵且逾越的动作让方觉夏猛地缩回手,后退半步,脸上浮现出清晰的不悦:“二师兄,请自重!”
蔺慎南看着他戒备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像是玩味,又像是别的什么。他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又上前一步,几乎将方觉夏逼到墙边,压低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般的危险:“何必如此紧张?细细看来,师弟的确风姿卓越,也无怪乎让师尊和大师兄如此挂怀了。只是身处浮萍还摇摆不定,难道师弟……不会担心自己一个不小心站不稳掉落下去?”
“这就不劳二师兄费心了。”方觉夏压下心头翻滚着的怒火,勉力维持着声线平稳。
“师兄也是忧心师弟啊。”见方觉夏目光冰冷,蔺慎南脸上那惯常的假笑也淡去了几分,恢复成一种近乎淡漠的神情。
“罢了。”他转过身,语气听不出喜怒,“既然师弟不愿领情,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说完,他竟真的拂袖而去,将方觉夏一人留在了原地。
方觉夏看着蔺慎南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胸口因怒气而微微起伏。这人言行摇摆、心思深沉,实在让人难以揣测,不得不心生警惕。
是夜,方觉夏在客栈房中辗转反侧,白日里糖画的记忆与蔺慎南的试探交织,让他心神不宁。好不容易入睡,梦境却光怪陆离。
他仿佛又回到了前世,看到了两人在月下并肩立下的誓言,也看到了最后那决绝冰冷的眼神……梦境混乱而压抑,最终定格在沐修明手持染血的长剑,一步步向他走来的画面。
“不……!”方觉夏猛地从梦中惊醒,冷汗涔涔,心脏狂跳不止。
夜阑人静,月光透过窗棂,在床边洒下一地清辉。他喘息未定,却骤然察觉到房中有人!
一道颀长的身影静默地坐在床边的阴影里,无声无息,仿佛已与黑暗融为一体。借着朦胧的月光,方觉夏看清了那人的轮廓,瞬间如坠冰窟,浑身的血液几乎凝固。
是沐修明。
他不知道在这里坐了多久,深邃的目光正静静地落在自己惊魂未定的脸上,如同暗夜中审视猎物的猛兽。
“做噩梦了?”沐修明开口,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听不出丝毫情绪,却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师尊。”方觉夏轻声开口,掩去呼吸中的轻颤。
月光如流水倾泻,将沐修明半边脸庞映照得如同玉雕,另外半边却隐在浓稠的暗影里。他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自己的膝盖,那规律的动作在寂静中放大,让方觉夏心头一阵阵发紧。
“师尊。”他深吸一口气,又唤了一声。
沐修明依旧没有回答,只是倾身向前,玄色衣袖带起一阵清寒的松香,指腹轻轻擦过方觉夏汗湿的额角。这个动作太过亲昵,让方觉夏浑身僵住。
“梦到什么了?”沐修明的声音低沉。
方觉夏攥紧被褥,指节发白。前世种种在脑海中翻涌——糖画的甜香,剑锋的冰冷,最后是眼前这人决绝的背影。他垂下眼睫:“记不清了。”
“是么。”沐修明的手指顺着他的鬓角滑到下颔,微微用力抬起,“那为何见到我,抖得这样厉害?”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竟如此畏惧我了?若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