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当空,天边勾出一弯斜月。
幽冷月色洒落一地,没有了任何阻隔,一身漆黑罩袍的幽森影子悄无声息,停伫在蔚止言几步开外。
蔚止言一时停住,目光低垂,缓慢将影子打量。
他不动,影子也没有动。
无声对立片刻,蔚止言忽而提步,就要朝着影子走过去了,眼前黑暗飘摇。
罩袍撑起来的人形影子,对应着右手手臂的部位抬了起来,就从宽大袍袖的右边,伸出来一柄修长利刃。
刀身狭直,通体漆黑,唯独刀刃的边缘留出一线翡色。
恶煞环绕,见之不祥。
——绯刃。
和传说中没有什么不同,绯刃的刃灵有着一个人形,然而看不到它的脸面和身体,只有沉沉死气,有如实质,悬在它出现的这片天地里。
绯刃现身,却没有立刻向着蔚止言做出袭击。
随着衣袖牵引,刀刃划过一个锋利弧线,直指无渡城外。
是让来人立刻离开的意思。
邪祟梦魇,众魔避退,远望一眼就要引来灾厄的凶煞,此刻就降落在蔚止言眼前。蔚止言竟不见得多么害怕忌惮,不退反进,往前迈了一步。
非但不慌乱,反倒舒展了神情,仿佛没听说过绯刃非人的恶名,还以为绯刃能与人对话似的,开口和绯刃交谈:“你是想让我走么?”
“可是,”蔚止言有点苦恼的样子,望着那个由墨袍勾勒出的飘忽人形,“我是为了一件要事而来,没能做成的话,是不会走的。”
要是红发魔族还没逃走,看到了蔚止言现在这副神态,一定会怀疑刚才自己的眼睛出了大问题。
此刻,这个神仙明明是对着一道暗影说话,然而温言细语,眸光比嗓音轻润,桃花眼是无意也动人。
笑也变了一种笑,意味轻柔,反倒显得红发魔族看到的那个笑比不笑更无情的样子像个幻觉。
蔚止言信步迎上来,绯刃则是前所未有的反常,竟后退了一寸。
绯刃最后一次让步,指了指城外方向。
蔚止言仍然不懂得听劝的道理,不加收敛地靠近了,一步一步,没有停下来的打算。
绯刃的容忍便到此为止了。
乌黑罩袍扬起,暗影骤变。
凛光破空,刀上一痕翡色泛着月光,挟来无尽杀意,冲着蔚止言攻去!
才只是一刹出招,刀下顿生万千变化,绯刃简直成了衣袍下那个影子的一道化身,随它的心意而动——不,不如说它和绯刃本来就是化为一体的。
黑袍与绯刃相连相生,挥出的刀光比魔域夜色更浓重,阴冷得刻骨。
杀伐时如此无情,近在其中,却有一丝危险绮丽。
横刃表面煞气萦绕,掺杂着刀下亡魂浸染的血腥,见血时散发出浓烈的瑰丽颜色,堪当一幅风景。
只是这风景须得拿性命欣赏才行。
蔚止言不曾设防,堪堪躲过一击,早已有千百道招式紧随而至。
刀法的来路极是鬼魅,迅疾、轻飘、不可捉摸,永远无法预估它从何处出现,下一招将要落在哪里。
不知疲倦为何物,它只是层出不穷地追来,每一刀都蕴藏着数不清的凶煞,叫人防不胜防。
凶邪得骇人,强大得无可撼动,看似凶悍却又缜密,一层一层织成不留余地的恐怖,直到收走对手的命魂。
这便是绯刃。
与它狭路相逢的邪魔也只能祈祷,祈祷自己能在它的刀下多挣扎几个来回,不要在绯刃出刀的第一刻就魂飞丧胆。
邪魔尚且不敢应对的凶兵,蔚止言应付起来也就有一点吃力了,抽身闪避开绯刃劈斩下来的道道攻击,翻手,扇动了衔云折。
半空顿起朔风,一生二再生三,风势化分作千万道细刃,从天降下,和绯刃掀起的无数刀光相撞!
风刃与刀光来往得不可交加,蔚止言居然没怎么想着多回击几下,反而继续腾出闲情和绯刃倾诉:“实不相瞒,我之所以来到无渡城,是为了寻一个人。”
绯刃滞空一瞬,刀下又散出重重煞气,朝蔚止言扑来。
蔚止言唉呀一声,躲开了。一边闪躲,一边浑然不管绯刃到底能不能说话,接着说下去:“你可曾见到一位白发碧瞳的公子么?”
“他应当是来了无渡城,你既然也在这里,兴许是见过他的。所以我想问一问你,你知不知道他如今是在哪里呢?”
绯刃非人,当然不会出声理会蔚止言,倒是打他打得更狠了。
不想被一刀穿胸,蔚止言只好稍稍回击了几下。
打斗渐酣,也不能阻止蔚止言没完没了:“啊,差些忘了,我还没有和你说为什么要来找他,你要听一听么?”
当然不论绯刃回答还是不回答,蔚止言都是要说给它听的。刀光扇影交锋不断,蔚止言就是能刁钻地从交战里抓住一丝空隙,显现出异常失意的神情,哀叹一声。
“那是我思慕之人,”叹气一遍犹嫌不够,再叹一遍,“唉,原本我们正是情到浓时花前月下,怎料他平白无故将我丢下,其后不知所踪,一去至今不回。”
“我日思夜想,也只能见着他临走前替我戴上的这只桃花簪,却是睹物伤情,着实有一番独自泪眼,望断相思。”
绯刃:“……”
非人的、从来无法发出人言的绯刃,此时也只有无语以对。
罩袍掩饰下的暗影,则是不着痕迹地,落到来人的发冠上,流连了一瞬。
蔚止言是匆匆而来,从冥界直接赶到了魔界,衣装未曾改变。
发冠之间,于是还留着那只桃花簪。
簪上横斜一枝桃花,眼眉也作桃花,两两相照。
桃花映照之中的那人端出一脸凄楚姿态,因为没有人搭话,蔚止言越说越悲伤了:“我伤怀不已,以至夜不能寐,千辛万苦强打了精神,决意独自来寻他。毕竟我们本该两心相悦,将要共盟鸳蝶的,望着他还怜惜我们之间的情分,愿意回首与我……”
“砉——!”
绯刃忍无可忍了似的,重重给了蔚止言一刀,腰斩了蔚止言掺杂了一些夸张卖惨一些胡说八道的长篇大论。
蔚止言正一心一意倾诉衷肠,迎头劈下来这一刀,杀得他措手不及。
好在衔云足够快,扇起风刃,吹散了扑面而来的凶煞。蔚止言又将折扇往前一翻,挡在面门,化解了当头一击。
这一击还远远没有结束。
绯刃蓄势急来,千重刀影凝成一簇,雷霆万钧,势要刺穿扇面!
白描的照水白夜菱泛起波纹,扇上图案倏地扭曲了——蔚止言竟已预料了绯刃还有后招,他挡在身前的这把衔云折,乃是个他作的一个障目的幻影。
绯刃扑了个空,蔚止言后颈却是一寒。
那扑空的绯刃也是个幻影——真正的绯刃看破了他的预料,早就隐蔽在他身后,伺机而动!
背后寒意丛生,这样的关头,扇出风刃也追不上绯刃的速度。
漆黑横刃转了个弯,直朝蔚止言收在身后这把真正的衔云折袭来!
蔚止言反手格挡,乌木扇骨侧了个方向,险险卡住致命的刀锋——只差一分,绯刃就要刺破衔云,把刀锋送进蔚止言的皮肉里。
落进劣势,蔚止言还不急不躁。绯刃猛然察觉到了什么,疾撤,但为时已晚。
衔云扇下倾注出一股纯和灵泽,避开了缠覆在绯刃上的道道煞气,沿着刀身传向罩袍!
——这个神仙是故意的。
故意装作没看出面前那个绯刃是幻影,把背后破绽露出来,就是为的让绯刃从背后攻击,然后在绯刃刺向衔云折的那一刻,放出他蓄劲已久的这股灵泽。
他的目的一直就不在绯刃——他是想切断绯刃和罩袍里那个暗影的相连!
灵泽跃过绯刃,看似纯然清澄,实则是步步紧逼。即将缠上罩袍衣袖、覆盖人形影子的那时,乌黑袍袖鼓动——就在这一刻,绯刃脱离了罩袍!
再看,绯刃和罩袍的连接,依然还存在。
只是相连的部分,从右边的那只衣袖换到了左侧。
——到刚才为止,绯刃的攻击一直是从右手边使出来的。
而众魔相传的绯刃非人,那一道森黑罩袍勾勒出的鬼魅暗影,袍袖一侧探出一截漆黑横刃——横刃探出的那个方向,从来是在袍袖的左边。
——就像现在这样。
绯刃回到罩袍左袖的位置,即刻,便有黑影缭乱。
——相比刚才成倍之多的凶煞,从刀下翻涌而出!
不到一刀,便斩退了缠上身来的灵泽。
对面的神仙挥扇迎击,顿时升起灵泽如幕。
不再试探遮掩,绯刃带出无穷无尽的煞气,劈上灵幕。
两个人形影子在满天碎光之间交错,疾如星奔川骛。
仙灵与恶煞在空中撕扯相抗,绽开万千裂纹状的碎光。次次兵刃相接都引得四周震荡,一方灵光如雨,另一方煞气更是迸发不绝,其中几簇更砸进了锦鲤池里。
池水霎时被恶煞烧灼一空,水里摆尾跳跃的游鱼相继融化,散成缕缕青烟——池鱼原来是法术幻化而成的,接触到过大的威压就要崩解。
灵煞两道相反力量互相吞噬,最终一阵震响,同时湮灭。
震动掀乱了气流,也在这时——一把横刃破开尚未平息的乱流,不留任何喘息罅隙,朝着蔚止言直贯而下!
绯刃迎面劈落,在触及蔚止言的前方一寸,戛然停住。
刀锋淬着幽冷寒光,可是刃尖硬生生悬停在半空,连最细微的颤动都不曾有。
这只是个威慑的信号,是真正最后的一次,告诉蔚止言适可而止、让他停手离开的警告。
照理来说,蔚止言完全可以躲过去的。
怎知他这时完全不躲了。
不仅没有躲避,还放下了衔云折,法术尽收,全无遮挡地,只用一只手,捉住了刀身。
——那把刀竟然是刀背朝向他的。
从他们打斗的一开始就是这样,本来,是根本不会伤到他的。
蔚止言却是自己伸出手,合拢五指,环握住了刀身。
毫无遮挡,手心皮肤碰触到冷厉刀锋,霎时鲜血直流。
绯刃饮了血,刀刃一抹翡碧闪烁出光亮,紧接着,光亮急剧摇摆。
当啷。
一个急促的坠地声,在四周安静中显得格外分明。
绯刃饮血的光亮突然急剧摇摆,不是因为别的什么。
因为没有预兆地,这把刀突然地,一下子坠落在地。
或者说,是绯刃和罩袍之间的连接断开了,绯刃就这样掉落,摔在了地上。
罩袍底下的人形没有来得及把它拿回来,也许是忘了,也许是忽略了,又也许是和松开绯刃那时一样的怔住了,总归是这差错的一瞬间,经受过刀山剑雨从未有败的绯刃,就这样的,被一把没有棱角没有锋芒的折扇拨开破绽,暴露了最不能暴露的,致命的秘密。
叫一面折扇捉住,很轻很轻地,挑开了罩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