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池中。
绯刃,连同封印它的那只破烂匣子,一起被傅静植放进了池底。
匣子其实是魔界顶级的封印法器,里面还布满了禁术结成的锁链,尽管如此,也只能换来绯刃一时安宁。
池边,傀儡正把一只恶鬼摁进水里。
生死池上空涌起了血雾,池水荡开一片乌红。
少顷,血雾沉入池里,乌红褪去,水平如镜。
生死池恢复宁静,依然是一池无色深水,澄透不含一丝杂质。
生去死来,池水蚕食了生,化生为死,把它融为池水的一部分。
这就是生死池。
雾逢春见过的,接触过生死池的那些人,还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
绯刃依旧沉在池底,在匣子里暴动,对于水中的生生死死毫无回应。
“看来他们的运气还是差了一些。”傅静植如此点评,惋惜般地叹了口气。
“你呢,”转向沈欺,“决定好了么?”
他等待沈欺的回答。
尽管说来,就算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他也一定会和对待那些妖魔一样,把他推下去的。
笼中雀轻快地啼叫,头顶的天色十分梦幻,当得上锦绣烟云。
鸳鸯冢的梦幻天,透过浸透了血的眼睛去看,平添更多的绮丽。
沈欺没有答话。
他没有选择,他早已做出了选择。
他没有理会这两个人之间的任何一个,即使彻底地丧失了力气,痛入心髓,也跌跌撞撞地,从未有犹豫,一点一点,接近了生死池。
不需要谁来牵扯,他只是自愿走过去,走进了水里,平静地任由池水淹没。
没顶的绝望笼罩了他。
原来生死池的水并非是水,它是一种虚无的绝望,带着无边苦痛,阴冷刺骨,要把碰触到池水的人吞没殆尽,把生机拖进永不见光的地底。
走进水里的人,他几乎是第一刻就溶化在生死池里。
水面血雾,乌红涟漪,雾逢春看得不兴再看的景色又一次重复。
……哈,真没意思。
前面死的那些也是,傅静植亲自带回来的这一个也是,都是无聊的把戏,没有一个能翻出花样的。
雾逢春不免感到乏味,收了锦缎小扇子,提脚欲走。
不见得迈出半步,生死池翻出掀天的波浪——生死池的底部,有什么事物发出了剧烈的震颤。
水下,法阵、禁咒、宝器联成的封印锁链一齐粉碎,挣脱千重百重封印,一柄通体纯黑的横刃劈开了关押它的匣子,一刀穿破池水!
凶煞席卷生死池,池水里最后一抹绯红即将被吞噬之前,绯刃镇压了池水,把那点血色攫下。
于是只剩下一点一滴的绯红颜色停止了消失,逐渐地,开始扩散、蔓生。
原本溶化在水里的躯体与魂灵,重塑了人形。
生死与凶煞完全包裹了它,血肉之躯遇到池水即溶解,再被绯刃逆转重生;每溶解了一处、即刻新生一处,不断往复地交错。
生死池欲其死,而绯刃竟然与之共鸣、要其复生,为他夺来一线生还。
雾逢春直直望过去,居然一股难言的心悸。
……傅静植设下的赌局,真的奏效了。
“这是想要救他,还是在折磨他?”雾逢春的确心惊,又殷切难抑,一眨不眨地盯着绯刃,实在迫不及待看到最后的结果。
小雀飞出鸟笼,飞到傅静植手指上。傅静植屈指梳理它的羽毛,抽空看了一眼绯刃,面上看不出多么迫切。
“生难死易,本就如此。”
傅静植淡淡笑着,说。
“只看他所求为何了。”
死,只要那一瞬间的放弃;生,不得不要经受永无止尽的劫难。
世间生死,历来如此。
“只不知道,对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傅静植忽然就有些感叹,“鸳鸯冢的生死池,和危墟之底的绯刃,哪一个更痛苦呢。”
“莫说问我了,你这问题,天底下有谁会知道?”雾逢春好笑道,“我的生死池尚且不论,单说一个危墟之底,手无寸铁掉进去还能活下来的人,我可从未见过第二个。”
傅静植从危墟之底走出来还能留下一条命,雾逢春可不乐意想象这人到底经受了什么,更不会愚蠢到问出口了。
不谈危墟之底,只说生死池和绯刃,两道必死无疑的凶戾互相重叠,同时面对这两者的人究竟要度过什么样的情景,无人敢想。
傅静植给小雀梳清楚了尾羽,不紧不慢道:“你说,他此时痛是不痛呢?”
雾逢春叫他给问住了,摇了摇头:“不好说哪。”
“要是径直死了,相比起来反倒还痛快得多。让生死池化了,毕竟只那么一下的事,哪至于像现在这样呢。”
死在生死池里,在最痛苦最绝望最渴望生之时死去,只是那一个瞬间。
而不是现在这般,因为生死池而死、因为绯刃而生,濒死、重生,无休止地轮回着。
每一次轮回,便是一次一次焚身碎骨,一次一次投炉重造。
这种非人痛楚,雾逢春无从得知,被抽皮剥骨做成傀儡,可否比得上它的万分之一?
可是啊,那个人早就消融在生死池里,化成了一具血肉。
既是一团血肉,又有什么意识呢。不如说,当下的那个人,哪里称得上“人”,哪里还分得清楚痛与不痛呢?
远处。
陷进生死池的那个“人”的确是丧失了所有的感觉,他的皮肉也好,魂魄也好,一切都被生死夺走了。
他什么也没有了,留不下在世间,堕入一片虚无。
血,红。
黑,暗。
混沌。
虚幻。
光怪陆离。诡异斑驳。
浮光掠影。无常来去。
什么也看不到。
什么也听不到。
……看和听,是什么?
痛。
好痛。好痛。痛得快要忍不下去了。就要痛死过去了。
……痛,那又是什么?
……不是连身体和神识都消失了吗?
什么是看,什么是听,什么是痛觉。
这样……就是痛吗?
他是生还是死。
如果是生,为什么还在死去。
如果是死,为什么还在活着。
……他是生。
……是死。
……还是陷进了永远不能醒来的障。
混沌铺满了一切,阴霾在浓郁地泼洒,往上层层叠叠长出了凌乱。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分不清楚死生,连感觉也全部失去了,又分明看到了一场山火过后的暴雨,一场宫墙上空的火光。
又有一点月色,透过了黑暗罅隙,从月光里飘来几瓣雪白的颜色。
暴雨,火光,月色,碎片影子凌乱地搅缠,下一刻,猛然消散。
骤然之间,混沌破裂。
一丝知觉从此复苏。
……是了。
他不是生,不是入障。
他是死了。
——因为他为生而死。
生与死交错,无穷无尽的剧痛,一念崩溃就是一个死字,而他终于从混沌缝隙里抓住一线澄明。
鸳鸯冢上空,锦绣云彩逶迤开,见证着生死池中发生的剧变。
此后四十九个日夜,生死池再没有停歇。日日夜夜里的每一个瞬间,池水经历着无数次混沌与虚无的交替。
每一个瞬间是一次生死轮回,如此的四十九个日夜,就是千万次百万次的轮回。
池水溶化的那具血肉让绯刃留下了一缕绯红,在叫人触目惊心的生死循环里,重塑了命脉,逐渐长出一个人形轮廓。
然后织出骨骼,织出皮肉,织出发肤。
血雾弥散,凶煞环围,隔绝了外界。
当生死池也无法容纳过多的生死,池水再也回不到虚无,被染成红黑不分明的混沌颜色时,凶煞散去。
绯刃停止了颤动。
鸳鸯冢披上夜色,夜空里的云景依旧是绮幻,一把幽冷月光垂落。
绯刃饮了血,生死池的四十九个日夜,它吞噬过的血比过往任何时候都要再多,于是曾经通体漆黑的刀刃,边缘刻上了幽绿一道痕迹。
变了些样的绯刃,却竟然走出了生死池。
——有一个人影,将绯刃握在手里,走出了生死池。
傅静植和雾逢春两个闲人一直在外边等着,等得百无聊赖了,同时看见那个人影。
历经无数次生死,黑发褪成雪一样的白,碧瞳尤冷,提携那柄横刃,沉默行来。
雾逢春眼睛一亮,率先坐不住了,拨了段鸳鸯线过去试探。
鸳鸯线操纵傀儡,可以探测灵脉。雾逢春想瞧瞧由生死池和绯刃重塑的躯体是如何完美,一试却惊人——
这个人的灵脉,发生了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变化。
灵脉大改,原本的魔气被摘除得一干二净,这样的存在已经不再是魔族。
如果不是雾逢春亲眼见过,甚至完全看不出来这曾经是一个魔族……不,还远远不止。
这人如今的灵脉……
非神非魔,非人非妖,非鬼非仙。
不在六界之中,然而可以与六界之中的任何融合。
——这一副灵脉,是世间绝无仅有。
无数次的生死轮回,斩断了他的魔族之命,替他逆反命道,重塑身魂。生死池和绯刃两相作用,又为他锻造了一副截然不同的灵脉。
最终使他具备了掌握绯刃的禀赋,并将永生不改。
而这样的“人”,不知是否还能称之为人。
雾逢春暗自心惊,那白发青年已是掌心一翻,从来韧不可摧的鸳鸯线被轻而易举地削断。
他甚至没有挥出绯刃。
仅仅是一弹指,从刀下掠过来微不足道的一息,就把鸳鸯线扬成了灰烬。
人影朝着雾逢春望过来,白发泛着冰冷月光,眸光冷郁。
绯刃立在他身侧,寒光冷冽。
雾逢春平白折了段鸳鸯线,他向来是有仇必报的,但是对于完美的作品总是宽容些许。此外也是明白在绯刃底下必定讨不着好,懒得多生事端,耸了耸肩,笑一声便隐入浓雾里。
留下傅静植一个,小雀早就嫌这里无趣飞走了,傅静植提着空荡荡的金丝笼,若无其事一般,向那个人影走去。
“这场赌局,看来你是赢下来了?恭喜。”傅静植笑,似乎是由衷欣慰,送上了祝贺。
沈欺一眼从他身上扫过,并不言语。
对方没有要回应他的意思,傅静植也不恼,微笑着说:“既然你赢得了赌注,这场赌局的价值,我也该告诉你才好。”
他歪了歪头,像短暂思考了一下,说:
“你想不想——杀了陵尘、毁去逢魔谷?”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魔族,手里只有一座籍籍无名的无渡城,说出这样的话,无异于天方夜谭。
沈欺凝视他,目光淡薄,良久,回以一个颔首。
“那么,”傅静植真真正正地展颜一笑,“从今天起,你我就算是坐在赌局里的同一方了。”
“你的命脉改换,已非魔族。”
“你将是我无渡城的绯刃。”
暗处,隐隐的迷雾底下,雾逢春好整以暇地打着锦缎扇子,靡丽面容上划过一丝笑意,显出鬼魅。
锻造出掌握绯刃的灵脉,耗尽了生死池的水。看样子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生死池的水都再也用不得,要等池水重新凝结起来才行了。
少了生死池的水制作傀儡,但雾逢春看上去并不多么在意。
因为……
看,多么美妙啊。
寄托了对生的渴望,因此重现于世的绯刃,往后却要回到魔界,沉入杀戮的泥淖,日夜与死为伴。
这岂不正是……鸳鸯冢最完美的作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