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孤高,将逢魔谷一片黑天照得幽微。
三两个魔物蹑手蹑脚,摸到了逢魔谷外围,踩过一地的血,从谷底翻出来一具死尸。
“谷主把他丢在这里,是不管了的意思对吧?”
是对沈欺恨之入骨的那几个喽啰,守准了时机过来捡尸:“谷主连活人都不管,哪来的空当管一个死人?拖回去就是了。”
过去使者坏了他们的好事,现在使者终于叫谷主杀死了,它们也不打算就此放过,总要把使者的死尸也瓜分个干净才好!
“哈哈,好一个使者大人,对我们那么威风,到头来还不是死在谷主手里!死了也别想好过,总得落到我们的肚子里来!”
血泊已经干了,满地血迹凝成黑红,成了地底的养料。魔物们舔了舔满嘴利齿,向倒地的那具血人伸出触角。
血尸的尾指关节,却忽然动了一下。
几个魔物吓了一大跳,险些以为使者大人能从谷主手底下逃生——这可是没人做得到的本事!
惊吓不定,面面相觑着,就见鲜血染透的手指旁边窜出两扇小翅膀。
原来是一只小雀,通体雪白,唯独尾羽一撮蓝色。不知何时飞了来,钻到了死尸袖子里,这下像是迷路了,黑豆似的眼珠儿滴溜溜转,小心翼翼地探出两个脚爪。
魔物们暗自嘘气:吓死它们了,还以为使者诈尸了呢!
居然被一只鸟雀吓到,魔物们没好气,打头那个扇动触角,掀飞围着死尸蹦蹦跳跳的小雀:“碍事的东西,滚开!”
小雀扑棱棱,摔飞到另一只魔物脚下,发出几声急促的啁啾。
吵死了,那只魔物看也不看,抬脚就踩下!
煞风吹云,遮蔽了月色。
一下天昏地暗,须臾,阴云散开,冷月复又照进逢魔谷。
昏冷的光照里,刚才嚣张跋扈的几只魔物化为了乌有,逢魔谷外围悄然多出一堆尸骸。
一个年轻男人绕过魔物们的尸体,弯下腰身,小心捧起地上的小雀。
“小雀,它们没伤到你吧?怎么飞出这样远,我若晚来一步,你该多危险?”
年轻男人身后背着一件破破烂烂的匣子,看不出个门道。他对满地白骨死尸视而不见,对遍布周边的危险也毫不在意,只端着小雀左看右看。
小雀在他手掌里跳了几下,生动活泼,一点没让魔物惊吓了。接着宛转鸣叫一声,又振翅飞走。
“小雀,又要去哪里?这里不是散心的地方,快回来。”
年轻男人摸不着头脑,急忙跟了上去。
他大抵是很不喜欢逢魔谷的,不想要在这里多待:“小雀,别飞了,跟我回去吧,我们还要去找人呢。”
“找了那么多人还不够,生死池都快填满了,小雀啊,你说怎么办是好。”
傅静植苦恼地拍了拍背后的匣子,里面依稀困着一样什么东西,被无数禁术锁链层层缠住。
不等他碰到匣子,匣子里面那东西猛烈颤动,直接在他手心割开无数的血口子。
“……嘶。”傅静植吃痛,“这是被你伤的多少回了?早知道就该将你扔了。”
匣子里面的东西非常抗拒他,不如说,它是抗拒世上所有的活物,即使封在无数道枷锁之下,仍然不减暴烈的狂气。
傅静植无法和那个东西计较,毕竟是他自己捡回来的东西,受点伤也只能受着。苦恼地叹口气,抹了把手心,把一道道血痕抚平。
眼下傅静植只想唤回不着家的小雀,这一眨眼,小雀飞出了几步远,又回到那个血迹斑斑的人尸附近,盘旋不肯离去。
“小雀,这人已经死了。”傅静植不明白小雀怎么会围着一个死人,劝道,“没什么好看的,我们走吧?”
刚死没多久,魂魄虽然没散,也快了。
小雀拍拍翅膀,完全听不进话,只围着那个死人打转。傅静植着实无奈,只好决定把它捉回鸟笼,带它回去。
他走过去,走到那个死人近前了,身形一晃。
傅静植定了定神。
他走得很稳当,身体的摇晃,并不是出自他自己。
扭头往身后看去,匣子里的东西发出了从来没有过的动静,连同匣子都开始了剧烈的摇动。
隔着匣子,他又被里面那个东西散发出的戾气割伤了,他没有去管,把匣子解了下来。
越靠近那个死人,匣子里的东西越发暴动,直到匣子与死尸相碰,突然地停止了暴动。
一声嗡鸣,在冷月幽谷之间荡开。
这声共鸣只有一瞬,转眼飞逝,可是傅静植不会错看,当共鸣止歇的时候,被血围绕的那具死尸,即将散去的魂魄凭空地凝聚起来,被牵引着回到了尸身。
“……”
傅静植静静凝视这离奇一幕,眸光闪动,凝成一线难以言喻的幽深眼神。
“小雀。”
他提出一顶金丝鸟笼,招回那只雀,微笑。
“我们要找的人,兴许找到了。”
=
……鸟鸣声。
朦朦胧胧的,沈欺听见了雀啼。
忍着浑身剧痛撑开眼皮,眼前一个狐狸眼的年轻男人,提金丝鸟笼,一只小雀正于笼中放歌。
不是做梦,不是死后入障,他确实是醒了过来。
可他明明已经死在陵尘手里。
死过一次,怎么能活得下来。
见他睁开眼,那个年轻男人笑了,靠近他,说了与他的第一场话:
“你身中无解禁咒,该是已死之身,如今虽重回生死间隙,不过昙花一现。”
“但我可以予你个赌局,赌注便是你的生死,赢了死而回生,输了魂去魄散。如何,你要不要选?”
沈欺身陷迷蒙,神识强行攥回一丝清醒。
“重回生死间隙”。
陵尘杀了他的痛楚犹在,另一面又觉得身处幽玄,这般不知生死,恐怕就是眼前这人说的“生死间隙”。
神魂飘摇不定,这样的异象也正如对面的人所说,昙花一现,不能维系再久。
沈欺咽下一口血痛:“你是什么人。”
开口了,才听见一把嗓音嘶哑得可怕,像扯断了线绳。
他眼前的人就回答:“傅静植,无渡城当今主人,嗯,可以这么说吧。”
这话说得有几分怪异,沈欺简短揭出一个事实:“无渡城当今主人名为狄煦。”
无渡城,一座不成气候的魔域,乃至于不在逢魔谷意欲收服的计划里。只说无渡城的城主狄煦,则小有一个强悍好斗的声名。
沈欺纵然不曾见过狄煦,眼前这个年轻男人,或者说这个面相年轻的魔族,光凭名号就对不上。
“你说狄煦啊。”
傅静植笑盈盈的,仿佛谈论今天是天晴还是下雨:“昨天被我杀掉了噢,所以无渡城的城主,现在可以说就是我了。”
“所以,”沈欺无所谓他说的是真是假,直问,“你说的赌局,是该做些什么。”
很好。
傅静植就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这次带回来的这个不用多说就领会了他的意思,傅静植很欣慰:“很简单,你只管去那边的池子里走一趟就好了。”
他随手一指,在他们身后分布着一望无际的深池,池边有数不尽的妖魔,那些妖魔面上无一不是惊恐的表情,迸发了挣扎,却被身边一只只傀儡摁住。
就那么被傀儡摁着,在惨叫声里,被摁进了池子里。
傅静植瞧着便摇摇头,叹了口气。
被他相中了,但是却不愿意和他做赌局的人,比如那些妖魔,他也没有办法,只好强求了。
所以说,傅静植还是比较喜欢情绪稳定的聪明人,就像他眼前这一个,目前而言,他还算作满意。
只看接下来的回答,还能不能让他满意了。
沈欺意识飘摇,池子里发生了什么看不十分清楚,但他察觉得到,那定是一件极其恐怖的事情。
否则怎么会有妖魔那么惊恐,发出凄厉的惨叫。
这个傅静植到底何许人也,是怎么制住了那些妖魔,又要在这方池子里做些什么。
沈欺不以为这貌似无害的魔族会一一解释,生死一瞬的间隙,他也无暇追究。
“让你走进池子的理由嘛,其实也不是不能告诉你。”似乎能看透人心,傅静植说,“不过等你从池子里出来,再跟你说也不迟。”
“因为,选择这一个赌局,几乎注定了要输的呢。”
“我等了这么些天,还没有见过能赢的人,”傅静植倒是不遮不掩,“在有人能赢得赌注之前,得一遍遍跟你们解释的话,太浪费时间了不是吗?”
言下之意,走进那个池子作为赌局,还没有一个能活得下来。
“当然,这个赌局也不是不能赢,只要你有足够的……唔,”傅静植想了想,说出个词,“——运气?”
“我的运气一向都不好的,你呢,要试试你的运气么?生还是死,一试就知道啦。”
“怎的,死又如何了?”
一捧浓雾突如其来,回话的是雾里现身的陌生男人。长发飘在雾气里,泛着微微的雾蓝,拢起一身立领长衫,绣满惹眼的鸳鸯纹样:“死在我的生死池里,难道不算他们的荣幸?”
此时的沈欺还不能知道,他所在的地方不再是魔界,而是到了幽冥之域,冥界。
这里是冥界的鸳鸯冢,万千傀儡栖息地。而他面前两个人提到的那一方池水,便是令冥界魑魅魍魉谈之色变的生死池。
生死池,冥界的死劫之地,池水凝结着冥界诞生以来最最深重的杀孽与恶意,融合了各族各类化生为死的法门。生死池的水,只要碰触一个瞬间,就能让人受尽无边痛楚,在最痛苦最绝望最渴望生之时死去,以此得名生死池。
此刻出现在雾里,一身鸳鸯长衫的那位,冥界称其为“鸳鸯官人”,是个恶名远扬的傀儡主。只为做出满意的傀儡,此人把冥界各族避之不及的生死池纳为己有,建造了鸳鸯冢。
雾逢春摇着一柄锦缎小扇,看一个个妖魔被傀儡推下生死池没了生息,咯咯地笑。
事情的起初是傅静植找上门来,说是想和鸳鸯冢做个秘密交易,要借他的生死池一用。
傅静植给出的交易筹码固然使人心动,雾逢春并没有很快答应,直到听傅静植说起借生死池的用处,雾逢春才真正提起了兴趣。
傅静植竟然要唤醒绯刃。
稍微懂得六界神兵的人都晓得,绯刃诞生于混沌,为天地之煞所铸,具备摧天之能。然而其势过强,反噬其主,天下间无人可以驾驭,最终遗落在魔界危墟之底,成了个蒙尘的传闻。
绯刃掉落在危墟之底,环绕的煞气在那里积聚,经年累月,连危墟之底也变成一座煞气冲撞不休的囚笼,成了魔界的禁域。
法力不够的,不等靠近危墟之底就得迎来一个死字。即使够了,也没有谁能踏进那里——无止尽的凶煞在危墟之底孕育了层出不穷的祸患,更吸引了许多不可名状的诡物,足以把掉进去的任何人撕成碎片。
傅静植却是不知道为什么,踏进了从没有魔族进去过的危墟之底,还得到了绯刃。
他得到的绯刃和传闻里没有差别,暴戾不受控制,吞噬了他找来试刀的所有魔族,还险些把他重伤至死。
傅静植在绯刃上施加无数的封印和禁术,收效甚微,绯刃的恶煞始终不能消减。
广袤尘世里存在万千变幻,难道其中真没有一个收服绯刃的可能吗?
傅静植推敲再三,忘了想过多长时间,有天,他算出一个方法。
如果世间当真不存在收服绯刃的可能,那就造一个出来。
没有能够驾驭绯刃的人,就炼一个出来。
为着唤醒绯刃,傅静植借来生死池,做下了这场赌局。
之所以相中了生死池,第一是生死池在鸳鸯冢,傀儡遍地,不容易泄密;第二么,就是看中了生死池这个地方,适合炼刀。
把活人送进生死池,以命相赌,假如引发绯刃共鸣,在生死间隙里熔炼,也许可以锻造出一具适宜绯刃的灵脉。
生死池只把活人变成死,还没有把死人换成生的。雾逢春听得有趣,于是应承了这个交易。
这一出若是不成,雾逢春就当看了场无聊把戏。
若是成了——雾逢春做傀儡时就最追求完美,生死池也是为了做出完美的傀儡才大费周章地夺过来。若是成了——从生死池里塑造完成的绯刃,不正是他鸳鸯冢最完美的一个作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