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魔谷内外,幽夜蔽天。
仿若一脚迈入了噩梦,浓稠如墨的雾气,张牙舞爪的鬼魅,一切阴森都在这里肆意翻涌。一面一面峭壁布满了扭曲纹路,嶙峋乱石穿空,形同巨大的黑色獠牙,刺向四面空中。
森森白骨填起了地底,幽谷间便弥漫着腐朽的气味,还夹杂着死魂痛苦挣扎的喘息。地表,鬼烬枝渗入每一个缝隙,只要来人一点疏忽,就要被拖入深谷的腹腔。
这座望不到尽头的山谷是一个牢笼,牢笼里盛放的是数不清的邪魔。
山谷震荡,万魔齐聚。扭曲肢体和狰狞面容在昏暗中攒动,咆哮,嘶鸣,咒骂,尖叫,千万种魔音交织在一起。
魔物们围成道道高墙,里头跪着个煞气环身的青年,脚下血迹拖了满地,身体表面处处伤口深可见骨,仅凭着一口气息,勉强支起上身。
“奇怪呀奇怪,”一只山一样高的魔物发出嘶笑,夸张地感叹,“咱们无所不能的使者大人,怎么就弄得这么狼狈呀?”
跪着的人身形不动,睁开了眼睛。
他满头满面俱是血红浇过的,血液灌进眼里唇里,打湿了头发和睫毛,独有一对瞳孔还没被血完全染透,渗出丝许翡色。
鲜红环裹着幽绿,阴森似鬼相。
身体巨大的魔物居然被这一眼骇住,冷不丁想起使者过往对待那些魔域的手段,讷讷闭嘴。
沈欺冷眼眺过众魔落井下石的丑陋情态,不发一言。
实际上,全身伤重,喉咙里也灌满了血,流也流不尽。他早就开不得口了。
不应谷,燎火即将扯碎他的禁制闯入人间,魔界与人界的连接即将就要打通。禁制破碎的前一刻,接连不绝的箭矢当空落下,把反扑的燎火兽群给逼退回去,关闭了逢魔谷开凿出的两界通道。
与之而来的代价,是抽干了一身魔气,耗尽毕生所能。
头破血流回到魔界,他将将踏入逢魔谷一步,跪倒在地,再不能起来。
在这里和暗街一样,不需要沈疑是这个名字。
他再不是沈疑是,他是千万魔族之一,是逢魔谷主手下的魔使。
立刻,无数魔物涌来。
开出的通道突然毁坏,意味着逢魔谷筹谋多日的计划失效——这一个由人入魔,在魔域从未出错的逢魔使者,失手了。
魔物们幸灾乐祸,不顾跪着的人此前还是他们又恨又怕的使者大人,只充满了嬉笑。
“小的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啊,就算人间的道修没能抓回来,为什么连着燎火也有去无回了呢?还有呢,谷主叫我们开出的通道眼看就要成了,却突然毁了呀!”
“使者大人,不如您来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您失手就算了,逢魔谷和不应谷之间的通道怎么也被封死了呢?!那可是谷主让我们花了大力气才做出来的呀!”
“是呀,使者大人平素好大的本事,怎么出了魔界,就不顶用了呢?”
几个魔物涎皮赖脸跳了出来,刻意做出担忧的口吻,神态乐不可支。
过去的逢魔使全都是魔界化生的魔物,比如上一任的逢魔使,就是一只可以幻化人形的蚀兽。这一任的使者却和过往不同,不是来自魔界,反而是它们的谷主从人间带回来,由人入魔。
在逢魔谷,使者是谷主之下最有权柄的一个身份。然而逢魔谷主,那是当世至强的魔族,对待手下的逢魔使,同样是生杀随意。
逢魔谷不知道换过了多少个使者,虽然现在这一个使者行事利落,是逢魔谷有史以来在位最久的一个,但这几个魔物对其早就心生了嫌隙。
过节还要追溯到几年以前。
那时候谷主下令从仙界边境捉来神仙,为的是炼造仙人狱。当时,使者正被派出去收服一座魔域,仙人狱炼成的那天,外出已久的使者归来。
才刚回来,就擅自放走一个没死透的医仙。
那个医仙从仙人狱里走了一遭,侥幸没死成,魔物们本来打算要将医仙敲骨吸髓、把他残留的用处也榨取一空的,结果被使者喝止,害得它们灰溜溜地逃走了。
内心忿恨,可恨那时的使者风头正盛,搬出了谷主的名头把它们吓了个半死,提心吊胆好一阵,生怕谷主降罪。
如今逮着机会,当然要给跌进泥潭的使者狠狠踩上几脚,让他越惨它们才越痛快!最好落到它们手里,然后……
黑天忽裂,风声凝滞。
一股无形阴冷弥漫开来,深谷之中,万籁忽而死寂。
周围一切活物都收敛了声息,魔物们陡然变色,齐齐拜倒在地。
燎火开道,魔影幢幢,仿佛是从最深沉的黑夜里,捧出一个人形。
漆黑长发垂落及踝,发梢萦绕着雾状黑影,似墨非墨,犹如一抹幽暗火焰,冰冷地游动。发鬓左右两侧,鬼烬枝分出许多束纤细的枝蔓,盘绕成幽暗的网状,像一只荆棘做的手,为他将两鬓长发拢起,完整露出两边耳廓。
双耳之下皆佩戴一枚耳饰,长长穗子垂坠到肩头,末尾悬一颗赤红剔透的坠饰,宛如深红琥珀,又似黑暗里一只悄然凝视来人的血瞳。
数之不尽的鬼烬枝跪伏在他身边,他什么也没有做,仅仅是如此出现,令人血液冻结的压迫感就攥住了所有魔物的心脏。
万魔跪地。
无一例外,臣服在来人脚下。
——逢魔谷主,陵尘。
无心之魔,却拥有一副完美的人形。魔影禁咒缠绕之中的那张面容,近乎是如幻似画,从绘境里降临。
只是那副五官上,不存在丝毫的人气。
以至于满地狰狞的魔物里,从来没有一个敢于直视他的面目。
深植于骨髓的畏忌,让魔物们彻底忘记了嬉笑,霎时死一般安静。
陵尘走入魔群,到最深处,在那个半跪在地的血人面前,幽然停下。
“使者。”
“我原以为,你不会令我失望。”
这一段平淡音调,响在魔群上空。
声音轻缓,称得上悦耳,可是没有一分波澜,有如死物。
跪着的魔物们噤若寒蝉,跪得更紧绷。
唯独声音的去处,那一个被血浸透的人,尚且还抬着头,竟是直视着陵尘。
陵尘便是难得地,记起了一些毫不重要的小事。
把使者领回逢魔谷的时候,一人一魔,还是凡人的使者也是如此直视着他。
在今夜之前,他还以为,使者会是真的。
他那时刚处死了上一任的魔使,一只蚀兽。同时遇到一个凡人,把凡人领回魔界,由此,逢魔谷才有了地位最长久的一位使者。
这数十年,使者行走魔域从未有过失手的时候。因而,陵尘将一个任务交给了他。
各界之间横亘天堑屏障,无法任意进出。魔界与人界之间的屏障尤甚,由于魔界之势强于人界,作为平衡,屏障两方阻力不一,人族进魔界易,魔族进人界难。
还是几十年前,仙魔之战刚刚开始的时节,正逢天地动荡、人界离乱,导致魔界通向人界的屏障松动,使得魔族有了穿过两界缝隙的机会,可以降落人世。
也是因此,当年的陵尘能够现身人界,带回了彼时还是凡人的使者。
那次陵尘去到人世,原本是为了掠夺人间道修,用来炼造一个克制神仙的邪器——仙人狱。
当时统御魔界的上代魔君野心勃勃,挑起了仙魔两界战乱,双方无暇他顾。陵尘的逢魔谷暗中蛰伏,避开了仙魔交锋,私自下至人间挑弄祸端。
可是那一世的人间灵气凋敝,道修式微,没有一个当得上仙人狱的祭品。
陵尘将仙人狱的计划暂时搁置,直到仙魔之战结束,上代魔君身死势消,魔界四分五裂,逢魔谷逐渐成了魔域之中最强势的一个,陵尘又重启了仙人狱的炼造。
这次他看中的祭品不是道修,变成了神仙。
众魔听从他的命令,掳来了一群神仙,终于炼成仙人狱。
仙人狱炼成了,其中境界却还不够稳定,存在有瑕疵,还要投入更多的祭品作为修缮。
这个祭品,当然还是仙道之灵。
不过先前掠走那一批神仙、惊动了仙界,仙界派遣夙饶出面,将胆敢靠近仙界的魔物一律杀了干净。从此夙饶长年镇守在仙魔边交,再没有给逢魔谷有机可乘。
与此同时,人间重回安稳,灵力丰盈,修道有成的人族重现于世。
仙界去不得,陵尘将目光重新投向了人间。
可是如今的人间,也不是那么好动的了。
自从天地间纷争平息,魔界通向人间的屏障开始收拢。在此之外,因为仙人狱一事,仙界对魔界加紧了提防,由夙饶率领众多仙官封锁了仙魔两界屏障,连带着,把魔界通往人间的屏障也修复了一通。
魔界这边前往人界的屏障一律被封死,魔族强大如陵尘,也无法再穿过。
要想招来人间道修、用他们的性命完善仙人狱,就得重新开出一个贯通人魔两界的通道。
陵尘下令,历经多日,众魔总算开凿出一个缝隙。
仅仅只有魔界一端,通道却无法形成连续。于是接下来,魔族要在人界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作为通道在人界那一端的锚点。
那个合适的地方,最后选中了不应谷。
灵泽荫庇,修道氏族集聚地。谷中还有着不少修者,适宜作为填补仙人狱瑕疵的祭品。
只要把逢魔谷开出的缝隙连接到不应谷,再从那一侧施以合力,就可以将逢魔谷和人界彻底打通。
须得有一个人,离开魔界,进入不应谷,替它们里应外合。
陵尘,逢魔谷的所有魔物,都再也去不了人界。
只有逢魔谷当今使者,奉命收服某座魔域时,曾叫一件名为拘灵的法器认主——一旦佩戴拘灵,修为、气泽、容貌,尽数可以封印。
戴上拘灵的使者,不需要任何术法,褪去满身魔气,成了逢魔谷唯一一个可以蒙蔽屏障、进入人间的魔族。
潜入不应谷,取得不应谷中修者的信任,让逢魔谷与不应谷相连的通道完全敞开。这就是陵尘交给使者的命令。
踏进魔域以来从不出错的使者,这次却失败了。
还败得如此狼狈,满盘皆溃。
逢魔谷派出的燎火泯灭,凿开的两界通道全毁,用来弥补仙人狱瑕疵的祭品,更是无从获得。
“使者。”
当世至强的魔族,人形外表的那双眼始终低垂,习惯了俯视众生。漆黑瞳孔俱无人气,不起一丝波澜。
那不是冷漠,只是死气,对世间一切都没有在意,可以轻易毁灭的死气。
旁观的群魔全身颤栗,就像死气已经掐住了自己喉头,惧意横生,一个个把头身埋得更低,眼不敢睁,唯恐撞见它们上方的那个人形。
陵尘从来不过问缘由。
他不关心。
也从不发怒,从不失态。
这才是作为逢魔谷主,真正可怕的地方。
一个全然冷血的——无心之魔。
这一刻也是同样。
向着唯一一个与他对视的人,陵尘对那人说:
“你也令我失望。”
咒影之下,话中不曾掺杂任何情感,只是陈述一个无可撼动的事实。
每当他说出这寥寥数字,只意味着一件事。
宣判了对方的死局。
绝无例外。
沈欺眼睫一动。
遍体鳞伤,说不出言语,也无需再用言语争辩解释。
踏进不应谷,重回人间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了。
这注定是一个完不成的命令。
而眼下这一刻,也注定了将要来临。
暗影浮现,随之降落的那道声音依然是平缓悄寂,无波无动。
“使者。”
“你也令我失望,便是假的。”
过往再多的使者,终究是虚假,没有一个是真。
陵尘曾经以为,换成人间的,也许会有一些不同。
结果也一样。
也是假的,从没有真实。
假的事物,便不应当存在于世。
那么,逢魔谷从此以后,再不必有使者了。
陵尘面目如常,判下了他对虚假的刑罚。
煞恶缠绕着血光,死亡的阴云吹落。
鬼烬枝簇拥着魔影散去,群魔追随其后,烟消云散。
只留下一具人体,坠落在地,绽开了浓重的猩红。
血迹蔓延,意识残留的最后一刻,沈欺只感受到痛。
尖锐的痛楚钉穿了识海,恶咒好比是剔去他的骨血魂灵再通通地绞碎,钻心剜骨,抽去四肢百骸。
那么痛苦的时候,竟然只是弥留之前的一瞬。
太痛了,无一不痛,无一不在颤抖,倒下去的那个瞬间,他几乎想要心生悔意。
由人入魔,经历了无数残酷的试炼,才走到逢魔使的位置。
应该要后悔的,为什么在魔界做过千百回的事情,重回人间了却做不到。为什么要顾及不应谷众人的性命,为什么要耗尽自己逼退燎火,为什么……
要是没有那些多余的举动,就能做到他该做的事,就可以……
就不会像现在这样。
就不会……死。
指尖垂落,他已经感知不到了。
无止境的黑暗落下,一寸寸吞噬了万物。
黑发碧衣,连同一对不再睁开的眼睛,倒进了血泊。
天上升起一轮冰冷的月亮,而他再也没能望见。
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