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止言摇摇头,开口说了句什么,直面满目凶杀之气,渡过湖面水波,向沈欺而去。
沈欺眼睁睁看着白衣神仙不退反进,跟随他涉来险恶湖水,四下里沸反盈天,成群恶兽搅起漫天水火,他居然分辨出了蔚止言说的那句话:
“那你为什么,不把环湖法阵解除了呢。”
水中幽焰侵蚀着蔚止言的衣角,他不管不顾,身形卷入翻滚浪涛,只是走近那人。
环湖法阵阻碍了修者进入,同样的,此刻走不出碧湖范围的燎火,也被法阵所禁锢,只能在湖水里作乱。
湖底涌来的燎火不再是一只两只,而是数不尽的兽群,可以想见两界通道即将完成——不必等到这一夜过完,只要魔族想做,现在就可以驱使燎火、控制不应谷的修者。
而你为什么不?
如果环湖法阵只是为了避免众人阻挠,到此时此刻,明明放出兽群也能做到一样的用处,为什么还在维持着这个防护阵,以至于困住的却是逢魔谷放出的燎火兽群?
“还有,这一个禁制。”
湖水与咒焰相继翻腾,水上烟涛弥漫,蔚止言打开衔云折,摇扇拨开水雾,再故意松了力道。
衔云折往上方抛去,碰到一层无形之物,旋回他手里。
——碧湖的上方,有一道看不见的禁制。
如此多的燎火,翻了不只几倍的数量,单凭一个环湖法阵,困住兽群一次可以,像现在这样让它们一次次突破失败,却不够格了。
不应谷巡视的修者没能发觉碧湖的变故,家家户户仍在酣然入睡,除了环湖法阵,全凭了这道禁制。
它与防护阵相辅相成,把燎火困在湖里出不去丝毫。兽群闻见了人间的滋味,却被法阵和禁制两相牵制,无法逃出碧湖,只能不甘心地翻出水面,疯狂地撕咬着,想要扯开些许裂缝。
禁制不属于防护阵的一部分,它是多出来的,以煞织就。
魔界之煞,不应谷能够做出这种禁制的人,也只有一个。
沈疑是,你是为什么,维持着环湖法阵不散,还做出了这一个禁制?
蔚止言凝望沈欺,眼神如水一样温和宁静,水却沉在深深夜色里,添描几笔深邃。
是到了这种地步,这个神仙望向他的目光还能这般澄明无瑕,还是对方追问的问题,他一时给不出狠绝的回答,沈欺心头顿生一股无名暗火,愈演愈烈。
事已至此,为什么还能对一个魔族说出这种话,为什么还能……
像要证明什么,一支长箭划破水面,疾行如飞,劈开一线水帘,转眼已凶横地挡在蔚止言身前。
“你敢再说一遍。”
持弓之人气息压得极低,箭尖逼近蔚止言额心,只待他一声令下,便能穿透对方的头颅。
他已经这样的杀心毕露,毫不掩饰狠恶的心肠了,那个神仙依然不作防备,甚至不知死活地往前一步,朝着他笑了。
“我还是以为,”蔚止言看也没看额前锋利的箭镞,说,“你不像是那样的人。”
在我眼里,你不像是十恶不赦的人。那么是妖是魔,都没有什么关系。
沈欺便是被彻底激怒了。
“……愚蠢。”
他冷声叱道,好似是忍无可忍,停在蔚止言面前的箭矢急发!
电光火石,银箭穿透蔚止言眉间——却在接触到他皮肤时猛然化作数道银光,光点散开,凛凛然射向水面,绞碎了沿着蔚止言衣角攀上来的燎火咒焰!
“疑是,别再生气了。”
蔚止言一点没被吓着,双眼微微含笑,俨然是从未觉得沈欺那支箭会对准他的命脉射下。
魔族青年越是疾言厉色,他越是感不到有多少的畏惧,箭光残留的一点余势掀起水花,他踏过水泽,站到了沈欺面前。
“正如你说,相识时日尚且短暂,我又怎敢自大断言,自身已然看得见你心中全貌。”
“只是,”他笑得轻柔,话语也温柔,“不论出于什么样的理由,如果你的打算里,有一件也是不愿让不应谷落入魔窟,就请你准许我,和你一起吧。”
沈欺一滞。
幽冷碧瞳是千里冰封,不防遇见一缕桃花春意,蜿蜒开丝丝裂痕。
见他深色松动,不等他应话,蔚止言先扇动衔云,在禁制外层多加了道仙障。
设仙障应当是很轻易的,怎料仙障刚和禁制融在一处,一股强悍力量迸发开来,蔚止言首当其冲,差些握不稳衔云。
……燎火。
魔界极危的恶兽,单独的防护阵困不住它们,由禁制弥补了差距。而燎火对防护阵发起的冲击,全都反噬在禁制上,由维系禁制的人承受。
剧烈的凶煞反噬,蔚止言的仙障留在禁制上越久,他受到的反噬越大。
……方才这段时间,他身边的人,一直都在忍耐着应付这些冲击吗。
蔚止言握住衔云折,给禁制送去更多的法力,折扇遭人捉了去。
“好啊。”
魔族青年终于回应了他。
“你想和我一起么,我答应你。”与刚才的冷漠天差地别,沈欺神情缓和不少,眉眼在水雾之中隐约可现,有几分朦胧。
他拿过蔚止言的扇子,将乌檀扇骨拢起,放回蔚止言衣袖间:“在此之前,先帮我个忙吧。”
蔚止言求之不得:“你尽管说。”
沈欺弯起唇角,笑了笑。
蔚止言从没有见过他露出这般柔软的笑容,微微怔住。沈欺抬起左手来,手指游移,虚虚覆在蔚止言面上。
指腹柔软冰凉,力道极轻,似有若无,犹如落下一片没有重量的树叶。
蔚止言不明所以,手掌落到他眼前,隐晦的一抹笑拂过耳际。
“……骗你的。”
毫无防备,魔族青年指缝间陡然冒出一缕黑气,蔚止言的眼皮变得无比沉重,意识全数让人收走。
沈欺接住了昏迷倒下的神仙。
蔚止言浑然不知自己倒进魔族怀里,他已陷入一场昏沉的迷梦,只是恍惚中有种感知,他好像被人带着离开了碧湖,被放在一处安稳地方。
模模糊糊的,似真似幻,他在迷梦中听见了谁的低语,声线是从未在人前展露过的缓和。
“知道么,你找来的话本,我确是看完了。说让你再去找一些新的,却是句玩笑话了。”
因为他已经没有时间再看了。
“你画的那些符术,我都看过了,虽说只试了一种,不过画起来,倒是比我想得要简单许多。”
迷梦中沉睡的人,蓦然有一种不具名的恐慌笼罩,竟还能被攫住了心神。没有知觉,蔚止言的手却用尽了微末力气,拉住了那个人的衣袖。
似乎不拉住他,就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意识依旧不醒,也就没能看见,说话的人难得露出了一道轻松的笑。
“你说过的那些仙府,符术,还有那颗放在水里的种子,不知往后会变作什么样子。”
“你做的那道饮方,是叫‘荷酿月光’么,哪一日做出来了,若能尝到是什么滋味,兴许也不错吧。”
只不过,他早已无法回头了。
云层遮住了月亮,不应谷的灯火照不进湖边密林,此处无月也无萤,天上地下一片森黑。
夜至深沉。
天早已经黑了。
时间到了。
他该回去了。
林间微风生起,沈欺垂头望一眼树下,天上仙白衣如雪,萧然飘逸,与他第一眼见到的风神,别无二致。
他或许是笑了一笑,不知对谁说。
“若有机会,来日再见吧。”
虽然,应该再不能见了。
这样,便是足够了。
只轻轻的一下,掰开了蔚止言扣在他衣袖边缘的指节。
陵尘下了死令,叫他假扮仙人骗取不应谷信任,里应外合,待逢魔谷打通了两界相连之时,就是陵尘收割人间灵力的时候。
原本,应当是这样的。
踏进不应谷,重回人间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了。
和过往他经手过的那些魔域不一样,这个命令,他注定完不成了。
他背过身去,咽下满嘴的血腥气,仍有几缕血迹沿着唇角流下去。
碧湖正中央的上空,禁制摇摇欲坠,就要撑不住了。
他布置的禁制虽能困住燎火,却必须承受咒焰反噬的代价。
假如禁制支撑不住,兽群灌入不应谷,人间与魔界形成一个新的连通,后果将是不堪设想。
没有足够制衡燎火兽群的深厚修为,禁制总有失效的一刻。
除非……
他闭了闭眼睛。
眼前似乎看到了骤雨泼天,宫墙倒塌,天际血光流淌,点燃了一簇三味火,火光燃尽一切,天穹染上凄艳色彩。
他睁开眼帘,什么也没有再想,往湖心而去。
湖水与咒焰没过他的脚踝,他对准燎火兽群,展臂,拉满了弓弦。
轰——
摧天裂地的巨响被包裹在禁制里,没有人能够听闻。
之于不应谷的人们而言,这不过是一个寻常的、期待上巳节宴来临的春夜。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当长夜过去,什么多余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山谷衔来一轮朝阳,晨曦描绘山色。春日清晨的景光里,蔚止言在远离湖边的一群杨柳树下醒来。
朝曦绚烂的好时候,不应谷的上巳春宴开始了,可是邀帖名单里教书先生也好,仙人也好,迟迟没有现身。
环湖书院的学生们纷纷问起长辈,新来的教书先生怎么还没来赴宴,修者们倒是没提前听说,就说,也许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先生这才耽搁了吧。
孩童们又问,那仙人呢。
仙人啊,大人们答道,昨天仙人说过,给他们传授了防护法阵,诸事已了,仙人就该回天上去啦。
……不。
不是。
不是这样的。
忘了要做什么,忘了该想什么,当蔚止言缓过神来,他已经用平生最快的速度赶去湖畔。
如果逢魔谷是要贯通两界,如果那个人是担负了这样的命令而来,那……
如果他违逆了命令,一己之力逼退燎火,让逢魔谷辟开的通道毁于一旦,那……
那他呢?
到湖边了,入目不再有粼粼水面。
一望无际的碧湖,只在一夜之间,满座湖水荡然无存,变成了一片焦黑土壤。
不应谷欢度节宴的人们还不知晓,一山之隔,好大一片碧湖几乎烧得一干二净。
凹陷下去的地底零零散散地积聚着水洼,这便是碧湖最后的遗存。焦黑土地里还夹杂着深重色块,依稀能分辨出恶兽残骸的形状。
湖心一棵枯萎的水生白夜菱彻底折断,枝干倒下,落叶飞散一地。不难想象,它目睹了怎样一场死斗。
蔚止言停留在湖边,恍如悬空,久久不动。
春宴正酣,孩童们玩耍嬉戏,在宴席上发现了长辈备好的一道冰糖山楂,和“仙人”送给他们的有些像,却怎么也比不上那种味道了。
方药师带着小堇参加了春宴,她攥着一对草蜻蜓,听玩伴们说笑。
春宴之外的地方。
药庐角落,沐浴着晨光,缸中的水生白夜菱又钻出一簇新芽。
环湖书院,悬挂在院舍窗前,一幅幅符纸迎风飘动。
然而无论在不应谷的哪里,谁都再也找不见那双碧绿的眼睛。
这不过是一段萍水相逢的际遇,如是云中雾,幻中身,一挥即散。
就像天晴时,瓶中水倒映出浮云影子,有雨时,云霭也随风化雨,落入瓶中。
当晴雨一场过去,云在青天,水仍在瓶中。
万物各归其处,尘土重回其所。
忽然而来,忽然已已,如梦亦如幻,恍然回首,一切都不见了。
可是当蔚止言走出几步,余光偶遇了一抹光亮。
是魔族青年那把银色的长弓,已经断得不成样子,被它的主人遗落,半挂在树梢头。
叮铃一声响。
树梢摇晃,银弓失去了依靠,很轻很轻地,落到一小块水泊里。
天色灿烂地蔓延开了,云雾叆叇,春光晴照十里。
哪里有风动了。
风也从来不动。
是一片不存在的树叶,无声落入心湖,点醒一簇星火,平白无故,骤起汹涌惊雷。
蔚止言走过去,捡起断弓。
一寸水光映着天边流云,断弓折成几截,影子落在那片水泊里。
宛在云端,宛在水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