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就到上巳春宴的日子,不应谷一片庆贺的氛围,连带着孩童们也蠢蠢欲动。环湖书院于是免掉了这天课业,早早地散了学,放学生们出门踏青赏景,莫辜负了春光。
学生们当然是欢天喜地,左右呼朋唤友,相约去玩耍。
“时辰还早,我们去放风筝吗?”
“走走走,不过湖边是去不得了,我阿哥阿姐说了,仙人告诉他们碧湖附近不太安全,要加一个法阵呢。”
“我爹也是这么说的,我清早出门的时候,我爹他们就跟着仙人去湖边加固法阵了咧。”
三头燎火连续闯入,不应谷的修者们认不得燎火是魔兽,却直面过它的凶恶。虽然有仙人除去了恶兽,众人不敢大意,把不应谷出入口的法阵以及护山大阵加紧稳固。仙人则告诉他们,谷中其他地方也不能懈怠,比如碧湖的四周,也可以加上一个防护阵。
众人听了仙人的话,接连几日跟着仙人完善不应谷的防备,今天就轮到了碧湖。
碧湖附近正在布置法阵,不可随意接近。孩童们被家中长辈告诫过,决定今天换一片地方去放风筝。
准备好风筝,在书院门口集合,就要出发了,见着个意想不到的人。
“……哇。”
“看,是仙人!”
人人都知道不应谷来了个仙人,制伏了长辈们难以奈何的奇怪凶兽,是他们不应谷的恩人。
仙人为了保护大家受了些伤,暂居在药庐,这群半大孩子们很少能见到他,只有遇到跟着大人路过药庐的时候,忍不住好奇地往药庐里边张望,偶尔能看到一副陌生面孔。
和他们想象中仙风道骨的老爷爷不一样,仙人有张年轻的样貌,长了一对让人过目不忘的碧绿眼睛,看起来实在比他们见过的所有人还要好看——噢,除了书院新来的教书先生。
仙人和先生是两种不同的好看,也是同样的好看。
看着仙人从碧湖方向过来书院这边了,一群男孩儿女孩儿瞪大眼睛,不管见过还是没见过仙人的,都收不回视线了。
有个胆子大的小孩儿,直接喊出了口:“仙人!”
“仙人”脚步顿停。
沈欺凌波涉水,他刚带领一众修者布置完湖边法阵,再独自核查一遍,绕着碧湖走完一个回环,就到了环湖书院。
迎面撞上一群孩童,和他们的长辈一样,被拘灵欺骗了过去,把他当成了真正的仙人,想接近又不敢轻易接近。
孩童们你看我我看你,上前也不是走开也不是,直到仙人朝他们走来。
沈欺走进一片色彩里,是孩子们揣着的五颜六色纸风筝,拖着各式各样的长尾巴,满目地飘摇。他望过一圈稚嫩面孔,专门嘱咐道:“你们若要去放风筝,记得离湖边远些,免得迷失在法阵里。”
家中长辈已经叮嘱过了,但是仙人再次发声,在场没有不答应的。
“好的!”
“我们一定听仙人的话,不会过去的!”
沈欺点点头,几个孩子见状,壮着胆子凑得更近了些,七嘴八舌:
“仙人,湖边法阵是一个防护阵,是吗?”
“我阿姐说法阵是为了防范凶兽再闯进来才要布置的,是这样的吗?”
“这个防护阵是仙人传授给我们的对吧,那岂不是很厉害的法术?”
沈欺一一回答了,没安静一刻,有人小声说:“仙人,我想请教一个问题。”
“防护阵是阻挡凶兽用的,那有没有什么仙术,可以一次把过来的凶兽全部除掉呢?这样我们就不用每天都要防备它们了!”
那个孩子问完,大家瞧见仙人停顿一下,碧绿瞳孔随即涌现浅淡的笑,回答说:“这个问题,我也教不来你。”
因为他是魔族,并非仙人,使不出一丁半点的仙术。
再说,能除掉凶兽的,不一定是仙术。
迎着春日里一张张明媚的面孔,沈欺却只说:“有些凶恶,近在眼前让你见到了的,可能只是碧湖里的一滴水。这样的水滴,还有更多数不清的远在天边,如此一来,仅仅除掉眼前的所有就以为除掉了全部,反而会陷入困局。”
孩童们似懂非懂:“仙人的意思是那样的凶兽还有很多很多,我们应该先保护好自己,等到摸清楚它们具体的情况,知己知彼了,再谈对付它们的办法吗?”
“仙人”对他摇摇头。
“我的意思是,春景易逝,凶兽的事就先交给大人,”沈欺笑了一下,“你们眼下最该做的事情,便是先去把风筝放好。”
一只只纸袋落在孩童们身上,他们伸出手臂接住了,打开一看,里头盛着冰糖的山楂果,颗颗色泽红亮,引人垂涎。
“哇啊,仙人,这是送给我们的吗?!”
“嗯,”沈欺说,“踏青游赏,偶有一道甜食尽心也未尝不可。”
前后左右的孩童们欢呼雀跃:
“好耶!那我们放风筝放累了还能吃个尽兴啦!”
“这个是不是仙术变出来的呀?”
“我们什么时候能学会变食物的仙术呢?到时候好吃的东西想吃多少就能吃多少啦!”
一阵阵欢声笑语,关于凶兽的青涩忧虑就飘散得无影无踪了。
童言童语总是说不尽的,沈欺没再答复冰糖山楂果是用什么仙术变出来的问题,孩童们马上也忘记了,蹦蹦跳跳:
“走吧走吧,别再打扰仙人了,我们该去放风筝了!”
“谢谢仙人!我们先走啦!”
“仙人再见!”
沈欺就回道:“再见。”
随着欢快脚步,各种颜色的纸风筝飞向远方,沈欺目送孩童们走远,也要离开,一行杨柳拂动。
“疑是?”
听得这一声,他顷刻恍惚,羽睫稍颤。
相比于名姓,这一个称喊,他有更长久的时间不曾听人说起过了。
转过身去,隔着三两树杨柳梢,环湖书院一道轩窗下,蔚止言朝他一笑。
实则蔚止言待在那里有一阵时间了,还是散学以后,蔚止言留在院舍整理一些书卷,便听见学生们呼朋唤友。
为着他们活泼十足的童心,蔚止言一时莞尔,不过多久,就听到了另一个清凌声音。
蔚止言的心神便有一部分从书卷上飘离了。
一下子想到那晚两个人一言一语对谈,理出了新的饮方“荷酿月光”,到后来青年倒在他肩头睡着,他望着湖面月色出神。
一下子细心听着魔族青年和学生们说话,越听越是以为,沈疑是,当真是一个奇怪的魔族。
逢魔谷的使者,身怀逢魔谷的使命而来,究竟要做些什么,蔚止言没想要过问,因他知道,问也是无法问出来的。
魔族青年带领不应谷众人在碧湖四周修筑法阵的事,蔚止言已经听说了。按照常人的道理,一个魔族伪装仙人给不应谷传授法阵,密不透风地布置在碧湖周围,内情一定是有蹊跷的。
说来荒诞,对于一个几面之缘的魔族,蔚止言始终悬有一线信任,不想刻意做出最坏的打算,而且他绕着碧湖查看了一遍又一遍,并没有发现任何古怪。
也给远在仙界昆吾岭的夙饶去了道信,让夙饶暗中调查逢魔谷近来动静。夙饶的回信传了过来,说到逢魔谷最近在魔界猖狂跋扈,受限于往来仙凡两界的屏障,没见着其中有哪个魔物离开魔界。
大概是发现师弟问的问题有怪异,夙饶此外还给蔚止言回了一个特殊的信令,附带的作用是但凡出了什么棘手的事情,只要启动信令,就能马上发出求援呼唤师门。
末了代替师门关照一番蔚止言下凡历练的进度,追问蔚止言找了哪一个蛮族部落,是否已经体会到茹毛饮血的热血气性。
“……”
大师兄的用心良苦蔚止言感受到了,然后完全略过最后那一段,只看前头。
——逢魔谷最近在魔界猖狂跋扈,受限于往来仙凡两界的屏障,没见着其中有哪个魔物离开魔界。
沈疑是,他戴着拘灵穿越过屏障,查不出来情有可原。三次出现在不应谷的燎火,同样躲过了屏障,躲过了仙界的耳目,又是为什么。
逢魔谷到底想从不应谷得到什么,它们的逢魔使在其中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思心转了几转,窗外学生们高高兴兴地笑,蔚止言听他们叽叽喳喳问着仙术的事,被魔族青年几句带过,再是许多的欢笑声,所有人都收到了一袋小吃食。
风筝们飞走了,沈欺让蔚止言叫住,本来要追究蔚止言怎么就这般只拿名字称呼他,蔚止言又喊了声:“疑是。”
“你送给大家的东西,”蔚止言笑吟吟问他道,“可是见者有份?”
一个天上神仙,和人间的小孩儿一样,找人讨要吃的。
沈欺在那人注视下走到窗前,剩下来的最后一只纸袋子跃过窗去,叫他抛进院舍里。
蔚止言笑着:“多谢。”
沈欺轻哼:“与其说谢,不如再去找些话本过来。”
蔚止言讶异:“我找给你的那些,你一律都看完了吗?”
他找给魔族的新话本可不是一两卷,有几十几百卷呢。看得这么快吗?
“嗯。”
“好,那我再找一些。”
蔚止言说着,把纸袋接到手了,拆开边角一看,冰糖山楂果团团相簇,色泽红润,糖裹均匀,有十成的卖相。
蔚止言笑着:“真如大家说的,这些是术法做出来的吗?”
沈欺哂笑:“你分明看得出来。”
方药师的药庐里储藏了些干果蜜饯,今早给女儿小堇做了些糖渍果,沈欺见里面有样山楂,也跟着做了些。
这些冰糖山楂,不是出于术法,而是手工做的。
更不可能是仙术了。
“不是术法。”
“魔界术法,我会的只有争杀,别的那些于我无用,我便不会。”
“至于他们问的‘仙术’,”几缕嘲弄意味浮过瞳孔,沈欺似笑非笑,“你也知晓,我为魔族,修不得仙术。”
拘灵固然可以让他以假乱真,于人前伪装出神仙的身份,然而他实为魔族,煞气缠身,哪里做得出真正的道术。
更何况,他命无仙缘。
命无仙缘者,究其一生触碰不得仙缘,修不成仙法,命中注定入不得仙道。
“那你想试试吗?”
蔚止言却如此问他,说:“不用仙术,也能变出东西来的术法。”
沈欺一愣。
他笑了起来。
笑意并没有多少温度,因为蔚止言这个问题实在天真,也实在好笑。
他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诘问:“想或不想,又能如何?”
蔚止言如同察觉不到他冷淡下来的神情,笑意不减,拿出一叠东西献给他:“你看。”
那是一沓符纸。
“不一定用仙界或是魔界术法,”蔚止言很有心得,“还可以是符术啊,我也是来了人间才开始练习的。”
符术流通六界,不是神仙,也能画得符术。
大体来说,由于仙鬼妖魔惯用术法,画符的流派相对就少一些,如今符术最广为流传的地方,还当属人间界。蔚止言钻研画符的初衷,也是为了把他行走人间这个云游散修的角色扮演得更像一些。
生而为仙,蔚止言运用术法如吐息般平常,理所当然地不曾学习过画符。这些天在不应谷观摩了修道者的符术,无师自通,渐渐摸索出了一套窍门。
但蔚止言此时还有所不知,对比人间正统的符术,他画符的笔法诡异,水平难评,自成一番清奇的流派。
奇形怪状的符纸在桌上摊开,蔚止言把符纸掉转了个方向对着窗外,随之而变的还有一支画符的朱笔,递到沈欺跟前了,好言好语:“试一试吗?照着画一遍就好,很快的。”
沈欺目露怀疑,挡不住蔚止言那道明亮眸光,犹豫着拿起朱笔,提笔,落在空白符纸上。
对照着蔚止言画出来的一张符,走笔勾连来回,落笔,笔尖朱红浸透纸面,符纸化作一丝清风,吹动檐下铃儿,清声地响。
“怎么样?”蔚止言一瞬不瞬地望着,见沈欺画成,不禁探出身子,比自己画出第一张成形的符术还来得高兴,“是不是有些用处?”
铃音余声环绕,窗里窗外两道人影相对。蔚止言见着魔族青年摩挲一下朱笔,似在回想将将画成的符术,试探着道:“我还画了好些,疑是,要不然你进来这边画吧?”
沈欺不理解蔚止言的高兴从何而来。
但或许因为杨柳因为那阵清风而摇晃,在窗前投下柔和的影子,因为这时春华太好,对面的眼眸如是桃花,因为如此,他没有拒绝。
蔚止言见状便要把他画过的符纸全部摊开来,一边兴致盎然地说着:“听闻好几家仙府开设了符术的课业,可惜我造访过的仙府不多,不曾仔细听过,否则种类还能再多一些……”
沈欺踏进院舍门槛,听见蔚止言说着仙府见闻,看见屋子里悬挂着不少的书帖,是学生们临摹的课业。
一组七言联字刚巧随风飘过,下阙吹飞过去,上阙露出隐隐约约的影子,飘进沈欺眼里。
写的是“云在青天水在瓶”。
——沈欺骤然止步。
蔚止言的符纸尚未翻找到底,不知魔族青年只在门槛虚虚迈出一步,没能踏进来,退出了门外。
朱笔蘸了太多的墨,此刻滴滚下来,重重的一滴落在门槛外侧,墨是朱红色的,晕成浓郁一点红。
沈欺左臂发力,骤然将朱笔掷回它该在的笔架。
因这突兀的一声响,蔚止言放开符纸,随之对上一张殊为淡漠的面相。
“晏辞。”
沈欺还记得神仙上次自报家门说过的名号,复又站至窗外,隔着一扇门窗,是原有的距离,漠然道出:“不必多此一举了。”
“符术于我亦是无用,不必再试。”
他不该鬼使神差、听了他人的话,真的打算去尝试符术。
不过是浪费时间。
符术、仙府,凡此种种,全都与他无关。
蔚止言只当自己哪处言行欠了思量:“疑是,我……”
沈欺短促地笑了,倏然一下,将蔚止言的话拨断。
“天快黑了。”
他只说。
“你我都该回去了。”
他怎么会有一瞬间以为,真像这个神仙说的那样,他此生还有机会,还可以修炼一些可有可无的符术呢。
不是他对面的神仙哪里有言行失当。
也根本就不需要对他解释任何事情。
天色变幻,一轮落日跌下来,跌进了不应谷,夕光沉沉,为魔族周身披上深刻轮廓。
他片刻也不再停留,离开了环湖书院。
留给蔚止言的仅有一道背影,也无比迅速地,沉没在过于浓重的晚霞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