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好眠。
凌云意醒来时,窗外天色还是浓重的苍蓝色,沉沉地压在头顶。
唯有天幕与地面交接处,泛着一抹雾气浓重的金红。
恍然间竟不知身在何处。
楼下隐约传来些响动,声音压得极低,应当是和亲队在做出发前最后的准备。
凌云意起身朝窗口外看去。
那些人轻手轻脚地来来往往。搬上车的,大概是昨日在此地采买的东西。
再往远处去,又瞧见个略微显得孤零零的身影。
步溪归立于院门内侧,双手抱臂,怀中抱剑,面无表情地看着院中之人来去。
他生得极为优越,鼻梁高挺,眉骨突出。檐下的灯影燎过他的眼睫,连瞳孔深处似乎都燃着一簇小小的火焰。
肩宽背阔,腰又薄窄,姿势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却也隐约能窥见他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时的模样。
不知怎的,凌云意好似想起什么一般,眼角眉梢略微勾起点笑意。
落在原本单纯天真的面容上,居然显得有些狡黠。
步溪归若有所感,抬头看去,却只对上空空如也的窗口。
简单洗漱过后,凌云意抬手撩起帘幔。
彭庄还在外间收拾,瞧见他出来,微微有些错愕:“小殿下,是不是奴才吵到您了?”
不应该啊。
此次参与和亲的东越人,八成都是亲兵近侍。
他虽然顶着小厮名头,实则也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过来的。
哪怕功夫不高,也不至于吵醒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普通人。
更遑论,彭庄自认腿脚功夫还算不错。
难不成……未来君后真的连这些轻微的响动都听不得?
“您要不先歇会儿?昨日里他们采买了些东西,估摸着还有半个时辰才要出发。”
凌云意万分懒散地摆手:“没事,忙你的就是。”
说完,抬脚往屋外走。
凌云意昨日刚闹过一出,前后至少耽搁半个时辰。
彭庄实在放心不下,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小心道:“殿下,您这是要去做什么?有什么需要,可以吩咐奴才……”
“出恭。你替我去?”凌云意顿住脚步,白净的面皮上有些疑问。
彭庄差点咬了舌头,慌忙赔笑道:“这……奴才没法替您去,不过您大概不清楚位置,奴才陪您去吧。”
恭房在客栈楼下。
彭庄去过一次,能从里面出来的地方,除却正门,唯有一个离地四尺来高的小小窗口。
习武之人想钻出去,都要废好大一番功夫。
更别说是凌云意这种自小娇生惯养,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皇子。
他放心地目送凌云意进去,耐心地等在门外。
一开始,里面还能听得几声不满意的抱怨咕哝。
大概是这位金尊玉砌的小皇子对恭房也极为不满。
渐渐地,里面就没声了。
彭庄又等了许久,却一直未能见到凌云意自里面出来。
眼瞧着就要到出发的时间,彭庄扬声对着恭房喊道:“小殿下?您还在里面吗?小殿下?”
得到的却只有一片安静。
彭庄实在着急,一脚将门踹开,踏入恭房之中。
小小的房内一览无余,窗外光线照射进入,灰尘在光柱中浮动。
却遍寻不得凌云意的踪影。
实在没办法,彭庄只能转身通知其他人。
半个时辰后,凌云意被两个侍卫抓了回来。
他头发彻底散乱,凌乱地搭在肩上。
肩背随着剧烈的喘息起伏。白皙的面皮此刻红如石榴,好似下一刻便能滴出血来。
彭庄躬身站在床边,苦着脸道:“殿下,您跑什么?”
这小殿下也太能跑了,还惯会闪躲。若非有路人瞧见他逃往的方向,还真要叫他逃掉了。
“我不想去东越!”凌云意猛地转头看向小厮,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凭什么你们说和亲就和亲?!我不要和亲!”
他动作太快,手肘差点杵到一旁离得较近的春莹。
春莹眉头紧拧,甚至有些愠怒。
她抬手将凌云意的手臂撩开,语气隐约带着几分不耐:“殿下,咱们不是说好的吗?您老老实实嫁去东越,相信东越国君会好好待您的。那边环境跟新弗是不大一样,稍微忍忍也就过去了。您就是太……”
“我不要!”像是被春莹的话刺激到,凌云意猛地站起来,胸膛剧烈起伏到好像随时都要昏过去,“你们这么愿意嫁,你们嫁!”
嚷嚷着,凌云意起身往外跑。
他动作实在太快,春莹措手不及,一时间居然没能拦住。
彭庄想拦,又怕伤着凌云意。
略一犹豫,凌云意便已经越过他,径自冲向门口。
步溪归听见屋里的动静,过来准备查探一下情况。
却瞧见凌云意居然朝他这个方向撞来。
似乎不满步溪归拦路,路过他时,凌云意毫无章法地劈手打出一掌。
步溪归抬手擒住凌云意手腕,另一手按住肩膀,轻轻松松将人制住。
凌云意陡然涨红一张脸,好似受了莫大屈辱。
眼看他气得呼吸越发加快,眼睛也逐渐失神,步溪归抬手捏在他的后颈。
凌云意眼前一黑,整个人软软地朝着前方扑倒。
步溪归侧身抵住凌云意,让他倒在自己胸前,撩起眼睛看向屋内二人,神色隐隐不悦。
“他有旧疾?”
“没有。”春莹垂下眼眉,遮敛眼底情绪,“殿下只是情绪太过激动……”
“嗯。”步溪归应了一声,到底没太放心。
他将凌云意抱回车上,交代队里的大夫替凌云意检查情况,转头问随行下来的彭庄:“怎么回事?”
彭庄压低声音解释:“方才小殿下有些不大高兴。这位姐姐就随口哄了两句,也不知是哪句话说得不对,触了小殿下的霉头,小殿下便起身要往外跑。”
春莹就在二人不远处,闻言略微捏紧手心,斟酌着道:“步将军,此事怪不得殿下。他一向都是这种直来直往的性子,平日娇养惯了,未尝吃过什么苦。这几日我会好好同他说道说道,相信他会懂事一些的。”
她自认这话说得滴水不漏,难挑错处。
步溪归却只横她一眼,未尝再说什么,转身钻入马车。
“这……是不是不合规矩?”春莹看着步溪归的背影,到底没敢阻拦,“殿下乃是为和亲而去,大夫也就罢了。外男怎可随意出入他的马车?”
闻言,彭庄深深看了春莹一眼。
“没事,东越没那么多上不得台面的规矩。”
车厢里,凌云意软倒在软垫之中,整个人看起来小小一团。
白皙的手臂因着诊脉裸露在外,莹润之下又略带几分消瘦,像是伶仃的竹节。
精致的脸是前所未有的恬静与乖顺,瞧不出来他昏迷之前,甚至刚闹过一通。
步溪归进入车厢,车厢内空间便越发狭小。
半晌,他才张口道:“情况如何?”
“怪哉,怪哉。”王仲元指尖搭在凌云意腕脉上,微微摇头,“在下自小跟着师父学医,各种奇经怪脉也算见过不少,可似小皇子殿下这般奇怪的,还是头一次见。”
凌云意的脉象微弱,似因常年积弱留有顽疾。
但细查之下,又瞧不出有何病症会至于此。
“是病?”步溪归目光落在凌云意酣然恬静的脸上,忧虑地皱眉。
王仲元收回手,脸上神情带着几分郑重:“很难说。待回到康平,在下修书一封给师父,让他也来瞧瞧。”
对上步溪归深锁的眉头,他又宽慰道:“将军放心,以在下所见,应当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他行事素来谨慎,若非有十足的把握,是不会这么说的。
“嗯。”步溪归深深地看了凌云意一眼,“此事也急不得,等到了康平再说。”
确认凌云意并无大碍,和亲队即刻出发。
“将军。”秀荣驱马靠近步溪归,喊道。
“何事?”
秀荣脸上露出一个好奇的笑:“您昨日里才说,不管小殿下提出什么要求,属下都要满足。今日怎么……”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方才楼上传来的那些响动,秀荣自是清清楚楚。
想到此行前步溪归说过的那些话,秀荣有些犯嘀咕。
他们自康平出发前,步溪归曾说过,此来姜国接人和亲,不管凌云意提出什么要求,都要全力满足。
哪怕是凌云意想要离开。
怎的凌云意抵触和亲至此,步溪归却又不愿松口呢?
步溪归未置一词,只是想到几日前在宫中见到凌云意的第一面。
因为服用了药物,凌云意昏聩不醒,眉头略微攒起。
两个人便那般架着他,将他交付到步溪归手中。
怀中像是落了片薄云,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
思及此处,凌云意不由得握紧缰绳,手背上青筋毕露。
恰巧有一队商人迎面而来,与他们交错而过。
谈笑间口音与他们全然不同,昭示着脚下的土地仍隶属姜国。
“还不到时候。”就在秀荣几乎放弃从步溪归嘴里得出答案之时,忽然有微不可察的声音自前方传来,“现在还不是时候。”
秀荣挑眉,略微拉紧缰绳。
身下马匹步子慢了些许,微微落后一些。
不到时候?怎么就不到时候?
依她看来,这句话不过是某个人口是心非的借口。
不过,秀荣也无意戳穿,只是另起一个话头道:“前几日在新弗,属下打听过不少与小殿下有关的消息。说是小殿下自小便娇生惯养,不管衣食住行,都要顶好的。性子也娇气十足,甚至因着不欲与百姓同在一处,从不踏出宫门半步。怎的此次接触下来,却又与属下想象中的不大一样。”
若说是娇惯,的确是有那么一些。
但顶多也就是任性了些,没有她打听到的那般难以相处。
步溪归闻言,眼底染上几分嘲弄。
良久,夹杂着叹息的声音像是散入风里:“有些话,原本便是信不得的。”
“什么?”秀荣没能听清,下意识问了一句。
步溪归却没再重复一遍。
他只是语气淡然地吩咐道:“吩咐下去,盯紧姜国那个侍女。”
秀荣迅速点头,语气严肃:“是。”
凌云意并未昏迷太久。
第三次掀开门帘,春莹进入车内查看凌云意情况。
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苏醒,却只抱着膝盖坐在那里。
目光透过车窗看向外面的天空,神色满是空茫。
“殿下。”春莹凑过去,坐在凌云意跟前,“您还在生气?”
凌云意一动不动,仍旧不愿理她。
春莹微不可察地叹一口气,像是拿凌云意实在没办法。
她凑过去,压低声音对着凌云意说了点什么。
凌云意原本还别扭地想要闪躲,听清楚春莹说的话后,却是陡然扭头看她。
原本无神的眼中燃起一簇小小的火:“你说的是真的?”
春莹心底发笑,安抚地道:“当然是真的。我跟在您身边这么多年,又有哪回真的骗过您?您为着此事难过成这幅样子,我也实在于心不忍。”
“昨日实在人多眼杂,怕隔墙有耳,我才不敢说给您听。您现在知道了,总可以安心待着了吧?”
“嗯嗯嗯。”凌云意忙不迭地点头,眉眼间写满高兴,“春莹姐姐,还是你疼我。”
“知道就好。”春莹戳了一下凌云意的额头,指尖所点之处留下个红印,“行了,我先出去待着。此事绝对不可让外人知道,明白吗?”
“明白了。”
[星星眼]小意到现代多多少少能当个马拉松运动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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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