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听澜静立原地,长久的沉默在他与楼弈之间弥漫开。
楼弈见他不回答,语气中的不悦更甚,声音陡然转厉:“你可知擅闯塔门禁制是为何罪?还是说你明知故犯!”
楼听澜的沉默,并非无言以对,只是千头万绪堵在胸口,不知该从何问起。
譬如楼弈并非真如楼双所说,徇私将无辜修士投入元婴境塔狱。
因为元婴境塔狱关押修士极少,甚至连怨灵也不剩几个。
但塔狱最深处,却有一只专门设下禁制的怨灵。它由无数混杂的怨气纠缠而成,又是一种怎样的存在?
眼前这位自幼教导他,抚养他长大的叔父,于他而言,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陌生,如果可以,他更愿意相信,楼弈对此全然不知。
身后,却有一声音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对峙,冉青禾气定神闲道:
“听澜……自然是为了寻我而来。”
她故意喊的亲密,短短一句话,更是火上浇油。
“听澜,这是怎么回事?她怎么在这里?”楼弈又是震惊又是嗔怒。
震惊的是,他的好侄儿竟也学会了包庇他人,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偏偏是这个处处与他作对的冉青禾。
嗔怒的是,这冉青禾真把他戒律堂的通天塔当成自己家了,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她看出了楼弈的心思,不以为意道:
“老头儿,你这人真是奇怪,我不想进塔狱的时候,你非要让我进,如今我进去看看自家的兄弟姐妹而已,你又这番作态。”
楼弈周身灵力翻涌,无形的威压倾泻而出,口中怒道:“拿怨灵当兄弟姐妹,我看你真是不知所谓。”
她看不透楼弈的境界,只觉得这威压,简直是要将她的五脏六腑击碎。
她被迫单膝跪地,嘴上仍在不停挑衅:“怨灵生前也是修士,我为何不能认他们作姐妹?”
“倒是堂主对我如此大的怨气,他日身死道消,也只怕是怨灵一只,大家又有什么分别?”
然而,最后这句话像是一根淬毒的针,精准刺入了楼弈最隐秘的痛处,他眼底猩红,怒喝一声,“放肆!”
刚猛掌风劈下,劲力之大,几乎是要置她于死地。
一道白影闪过,楼听澜已稳稳挡在她的身前,声音平静无波,“叔父。”
仅仅二字,立场已明。
楼弈怒极,指着他身后:“楼听澜,你今日是为了这个冉青禾,忤逆你叔父不成?”
冉青禾自楼听澜身后探出半张脸,道:“听澜对我一见倾心,念念不忘,我去哪儿,他便去哪儿,我若是死了,他自然也不舍得独活。”
过于离谱的说辞,反而像一盆冰水,让楼弈的怒气稍稍压下些许,他目光死死钉在楼听澜脸上,试图从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找出破绽,他冷静片刻问道:
“听澜,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因为这冉青禾强行闯入塔狱,为了阻她才不得不追入塔狱。”
楼听澜薄唇微启道:“不是,是我……”
只是,话说到一半,却被冉青禾打断:“老头儿,你可是说反了,都是这楼听澜非要进入塔狱,我只是跟着他顺道进去看看。”
听了这话,楼弈却开始反向脑补出了完整的事实真相。
他的好侄儿,为了包庇私入塔狱的冉青禾,竟不惜跟他撒谎。
见楼听澜又要开口为她辩解,楼弈一摆手,冷哼一声:
“行了,你不必多说。”他痛心疾首,“为了这冉青禾,你真是昏了头了。”
“自去禁闭室禁足,好好想想,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至于这冉青禾……”
楼听澜又要起身,却被冷不丁地被冉青禾一把按住肩头拉下。
她侃侃而谈道:“是堂主判处的我通天塔三年刑期,如今我不过是回去将这三年刑期坐完,却被他阻住,我又有何过错,千错万错,都是楼听澜不该阻我。”
楼弈气极,接连三个“你,你,你”字蹦出,却找不出她一处逻辑漏洞。
只能对楼听澜怒其不争,“你看看,你看看,她一门心思要把过错全推你身上,你倒好。”
他着实是拿这个冉青禾毫无办法,“好啊,好啊,既然你把通天塔当家,那现在就滚回去。”
冉青禾无辜道:“可是楼听澜说,剩下的两年九个月的刑期,他来顶上,他对我如此情深意重,我总不能辜负了,堂主,你说对吗?”
楼听澜捏住她的掌心,示意性地掐了掐,似乎是在告诫她不可太过。
之后又道:“堂主之罚我甘愿领受,只是冉青禾刑期已满,半月之后又有书院选拔,所以还请堂主宽恕。”
楼弈用力闭了闭眼,当做没看见两人的小动作,在他眼皮子底下就敢如此,背地里如何,他简直不敢想。
他瞥向楼听澜的额心,那里只草草用布条缠着,若非是真的伤重,也不会如此,他心下不忍,算了算了,反正只要半月,她便滚蛋了。
想到这儿,他终于气顺了些许,又不由对楼听澜训诫了几句,才甩袖而去。
楼听澜道:“为何不让我承认事实?”
冉青禾理所当然道:“是我害得你被老头儿抓个正着,自然出了事也该是我顶上。”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另一方面,她觉得,既然楼听澜屡次三番前往塔狱,必然有不愿告人的秘密。
她粲然一笑,“不过更重要的,自然是有求于你啦。”
楼听澜正色道:“何事?”
她毫不客气道:“把你们戒律堂的飞燕,借我一只来用用。”
楼听澜了然:“是为奚齐?”
冉青禾道:“你是如何得知?”
离昨夜灵脉被炸不过半天,再加上,他将才孤身潜入通天塔狱,又是如何得知她怀疑奚齐,真是奇怪。
楼听澜道:“目前只是猜测。不过,你不必费心,我已将堂中飞燕派往他的住处,密切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从她说“不是”开始,他便已经将过往的线索串联了起来。
冉青禾一拍手,这样,事情倒是好办多了。
只是,她离开之际,却又被他扯住袖角。
楼听澜替她解决了一桩大麻烦,她也极有耐心道:“还有何事?”
他眉眼微微低垂,从袖中顺出一个储物袋,“这里是伤药,书院选拔在即,有任何伤势都不能草草处理。”
冉青禾本不将这一小插曲放在心上,谁料,她将袋中物品倒在榻上细看,玉骨生肌丹、龙血菩提藤、清心玉露丸……
件件都是界内疗伤圣物,不可多得,她脊背一僵,他这怕不是,将家底都掏给她了吧。
*
“奚齐。”
冉青禾一掌破开院门,只剩下两扇竹帘可怜地悬在半空。
奚齐端坐正堂,一双手把着天青釉的茶壶,滚水徐徐落下,仿佛丝毫未受干扰一般。
冉青禾径直坐到他对面,一双纯黑色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只片刻,她便确定了答案,果然是他!
他浅笑道:“青禾,我还是更喜欢你唤我奚师兄,这样,仿佛我们仍在青霄一般。”
“我指点你剑招,你随我历练。”
冉青禾勾唇讥讽一笑。
“这样的日子的确很好,你除魔,我替你挡刀,你卫道,我替你遭人唾骂,桩桩件件,美名落到你头上,骂名我代你背着。”
“你是说,要我回到这样的日子?”
可笑。
当时的她,天真的认为,青霄与凡人谷不同,青霄皆是琅琅君子,皎皎明月,所以,当奚疏端着一副世外高人的清高样子,说要收她入门时,她没有一丝一毫地怀疑。
但日久见人心。
奚疏虽在青霄,却钻研医道,她拜入他门下,仅仅不过三个月,便以各种借口,催她深入毒瘴之地,为他取药引。
毕竟她天生灵体,比起其他弟子,用得总是要格外顺手些。
她虽深知奚疏并不将她放在眼里,但仅仅是他手指缝中漏出的一点资源,便是凡人谷修士半生所得。
她一直忍受着,反正天地虽宽,能容得下她的地方不多。
直到那次,奚疏命她潜入毒瘴地,取鬼瘴心脏,他明知她不过金丹境,此番前去,无异于送死。
也是在那刻,她突然觉得没意思透了。
凡人谷一样,青霄也是一样。都是烂泥地,难道还能比个高低不成。
奚齐似乎也明白,她并不喜欢这个话题,又道:
“你还记得灵雨吗?她很喜欢你,回去时一直问我,师父为何因为一支小小灵脉便将你逐出师门?”
“我同她说,师父从未这样做,他其实一直盼着你回来。”
冉青禾:“盼着我死?”
“幽冥海、弥林、鬼瘴地……他让一个小小的金丹修士去应付,不觉得可笑吗?”
奚齐:“师父他……”
“够了!”,如果不是戒律堂飞燕在侧,她根本没有耐心愿意和他废话。
“昨夜落雪峰灵脉,是你所为,对吗?”
奚齐慢悠悠饮下一杯茶,“师妹说笑了。我为何要这么做?”
“这一点,我也想不通,但你故意将我的气息留在那里,如此拙劣的栽赃陷害,便只有你能做到了吧。”
奚齐嘴角的笑意僵住:“我听不懂师妹在说什么。”
“我在青霄为你们绘过的灵符不知凡几,怎么,用我的符伪装气息来陷害我,当我看不出来?”
“还是师兄觉得,自己将气息隐匿的很好,没在那处留下半点踪迹?”
奚齐隐在袍袖下的手一紧,她这般断定,必然是发现了什么。
既如此,他索性坦然承认道:
“是,可我只是想,青禾你能回到青霄而已,云崖书院不适合你,那里全是一群疯子……”
“嘘——”,冉青禾眉梢微挑,示意他闭嘴。
既然承认了,那就好办多了,她抬手唤来一只飞燕,飞燕抖着翅膀,亲昵地啄着她的手。
她捋了捋它背上的毛,扬手放飞。
“记得,务必要在最热闹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