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内,怨灵完全不认殿中的沈自怀,将殿内搅了个天翻地覆,怨气四散,香炉、桌案、全部被掀了个底朝天,书卷散落一地,满地狼藉。
“装神弄鬼。”沈自怀“锵”地一声抽出了腰间悬挂的天子剑,剑光清寒,映着他冷峻的脸。“荣妃,你出宫一趟,倒是给朕带来了好大的惊喜。”
怨灵见沈自怀拔剑,愈加不相信他就是她一直心心念念的阿怀哥哥,甚至调动黑气朝他攻去。
好在它先前已被楼听澜与亓风二人的剑气所伤,所以几番缠斗之后,又暂时被两人压制住。
若是找不到怨结,怨灵无法消散,随着时间流逝,怨气加重,它早晚会再次搅得帝京不得安宁。
“国师,不如你来向朕解释解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沈自怀眼底怒火翻涌,以及一丝不易为人觉察的恐惧。
他唤的虽是国师,但看向的却不是带着面具与镣铐的楼双,而是持剑而立的楼听澜。
楼听澜与冉青禾目光短暂相接了一瞬,对上座的皇帝回道:“回陛下,臣正是依陛下之命,进入前尘镜中。”
楼听澜一面答话,一面观察着沈自怀的反应。
沈自怀微微颔首,看来,国师进入前尘镜,当真有他的授意。
他继续禀报道:“臣这次进入前尘镜后,想要救下冉青荷小姐……”沈自怀嘴角轻微上扬而后又恢复如初。
所以,救下冉青荷并不是沈自怀的本意。
楼听澜话头一转:“陛下交由臣做的事情,臣已经完成了,但是,臣想救下冉青荷小姐,却失败了。”
“冉青荷小姐还是死了……”沈自怀眉峰微微扬起,对这个结果,显然在意料之中。
他问道:“那下面押着的,又是什么妖孽?”
怨灵听到他说到了自己身上,又冷不丁地朝他吐出口黑气,“骗子,把我的阿怀哥哥还给我。”
直到怨灵第二次提到阿怀哥哥,他才从记忆中将曾经的那个人拣了出来。
“青荷?”
他神情紧绷,完全不见任何欣喜之色。“这是怎么回事?”
冉青禾对沈自怀的种种反应,说不上有多失望,但,她应该早就想到的。初次见面时,沈自怀就将她接入宫中,她本以为是沈自怀爱惨了冉青荷,所以,即使是听到一个相似的姓名,也会给予那个名字特殊的待遇。
可她却忘了,如果沈自怀真的非冉青荷不可,怕是只会疑心她故意接近,又怎么会将她作为什么替代品。
为什么呢?
她的情感经验几近匮乏,她着实想不通,如果沈自怀命国师进入前尘镜,是为了什么旁的事情,国师又为何非要多此一举,试图救下冉青荷。而且还不是顺手为之,是十次百次地重蹈覆辙,只为冉青荷能够有一线生机。
楼听澜回道:“冉青荷小姐死后,心有不甘,所以才化为了怨灵。怨灵是怨气所聚,只有消除她心底的怨气,才能令她入轮回转世。”
沈自怀反问道:“怨灵?以国师的本事无法就地诛杀?”
楼听澜摇头道:“不能。”
但其实是有的,冉青禾知道,通天塔内也曾关押怨灵,怨灵怨结不解,时时盘桓于塔内,直到数量越来越多,塔内无法承载,只能任由怨灵互相残杀,或者由犯禁修士诛杀怨灵。诛杀怨灵本质上是在打碎修士的灵魂,灵魂碎了,这个人就什么都没了,彻彻底底地消散于世间,不入轮回,不得转世。
如果不是到万不得已的程度,冉青禾不愿这样做,楼听澜也是同样。
沈自怀道:“那依国师来看,如何才能消解怨灵怨气?”
楼听澜貌似恭敬地回道:“它想要见到沈自怀。”
沈自怀深深地皱下眉,显然对国师直呼他姓名这一举动十分不悦,只是按下不发。
听到这一名字,怨灵眼见又要狂躁发作起来。
“朕不是已经在她面前了”,沈自怀盘着手中的紫檀珠串,也没了先前的淡定从容,“所以你是叫朕如何做?”
楼听澜道:“您也看到了,她不认识您。”
沈自怀走下殿阶,顶着众人的目光,笑容也略微有一丝僵硬,不过,安抚人心一向是他所擅长的。
他对着那团不成人形的黑气问道:
“冉小姐骑术如此精湛,不知可否同在下一同去北郊猎兔?”
怨灵停住了动作,仿佛也一同陷入回忆中去。
他缓步上前,继续说道:“冉小姐为何偏偏爱坐在这株海棠树上,是否是树上的景色很美,若真是这样,可否给我也让个位子,在下也想同冉小姐一同赏景。”
怨灵讷讷答道:“自然是可以的。”
见怨灵态度松动,沈自怀又上前一步:“在下拿了两根糖画,一根是吃桃的兔子,一根是蹲在树上的狸猫,冉小姐想选哪一根?”
见怨灵停住了动作,沈自怀继续道:“冉小姐选不出来吗?那在下替冉小姐选一根可好?”
已经出鞘的天子剑,没有一丝犹豫,稳稳地扎入它的身体。
怨灵停滞了几息功夫,等它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后,先前被剑气削弱的怨气又涨了三分,一时竟冲破了亓风的桎梏。
庞大的怨气死死缠上了沈自怀的身体,困得他连呼吸都窒住。他却仍旧云淡风轻,艰难吐字道:“看来……还……真是……杀不死的妖孽。”
众人对沈自怀的这一举动着实有些始料未及。
冉青禾解下长鞭,将沈自怀周身的怨气抽散,对楼听澜和亓风道:“看好你们的楼长老。我知道它想要见的沈自怀在哪里了。”
说罢,她祭出前尘镜,灵光闪动之后,她与怨灵双双消失在了原地。
楼听澜见状,也留下一句话,“她一个人不是怨灵的对手,你看好长老”,也随之遁入前尘镜。
前尘镜。五年之前。
冉青禾挥鞭抵住怨灵的攻击,劝道:“好了,别伤心了,我带你去找真正的沈自怀。”
可怨灵经由景明帝沈自怀的一通搅合,对她的话已经全然不信,怨气接二连三、一刻不停,逼得她毫无喘息之机。
楼听澜后脚跟了进来,召剑分散怨灵的攻势,问道:“你要将它带去哪里?”
冉青禾道:“带她去找沈自怀,大殿上的一通搅合,也是给我搅合明白了,它找的不是身为景明帝的沈自怀,而是彼时身为安王的沈自怀。”
楼听澜全然信任,应声道:“好,你在前面带路,我随你引它去安王府。”
安王府邸,坐落于帝京城东的烟乌巷中,冉青禾初下界时,曾听悦仙楼中的说书先生讲过。
先帝时期,安王只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而当时的国师,只是安王府上的一位幕僚,两人机缘巧合之下相遇,谈得甚是投机,国师也因此成了安王的入幕之宾。
后来,安王沈自怀称帝,为表示与国师的亲厚,将原安王府赏赐给了国师居住。
果然,怨灵刚一靠近安王府,就一反常态地安静下来,变成了一个因即将见到心上人而欢喜雀跃的少女。
它低声道:“我感知到了阿怀哥哥的气息,原来你真的没有骗我。”
冉青禾松了口气,看来,这次是赌对了,“还记得你之前说过什么吗?”
它羞涩道:“我知道的,我只是想再见阿怀哥哥一面,哪怕只是听听他的声音。”
书房竹榻上,楼双与沈自怀正在对弈。
沈自怀不假思索地落下一子,轻笑道:“楼兄,我近日遇到了一位姑娘,她和别人很不一样。”
怨灵兴奋地冲身旁的两人分享道:“阿怀哥哥说的是我。”
楼双紧随其后落下一子,也被这话题提起了兴趣:“哪里不一样?”
沈自怀敲着棋盘,犹豫道:“我也说不上来,总之我想娶她,做我的皇后。”当着楼双的面,他毫不掩饰自己的称帝野心。
楼双示意他接着落子,又不甚在意地打听道:“是哪家的姑娘?”
沈自怀道:“你肯定没见过这位姑娘,日后我引荐你们认识,是皇商冉正的女儿,冉青荷,风摇碎玉青荷倾,是个好名字。”
楼双指尖一顿,棋子摔落在棋盘一侧。
沈自怀捡起递给他:“怎么,楼兄这是看快要输了,想要给这棋盘搅散了。”
楼双若无其事的接过,不经意地问道:“你是想要拉拢帝京的钱袋子还是……”
沈自怀正色道:“自然是真心的。”
楼双不置可否:“可你知道,我会认为你有拉拢冉正之心,永王也会这么想,甚至陛下也会这么想。”
沈自怀比谁都要清楚,一旦决定和冉青荷在一起,那么暗地的蛰伏之心将会暴露在明处。
他感叹道:“说起来,我总感觉自己一切来的太容易了,从西征立下战功,到兖州赋税大案,再到在父皇彻查结党之时及时抽身,等等这一切,真的多亏了楼兄。”
他开玩笑道:“有时候我甚至会有一种错觉,一种即使我做错了,楼兄也能及时拨乱反正的错觉。”
冉青禾心道:恐怕这时,楼双就已经在用前尘镜帮助沈自怀称帝了。
接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郑重其事地递给楼双:“这封信,是写给楼兄的,我知道,楼兄本事通天,所以,如果日后,我对青荷存了什么利用之心,请你一定要阻止我。”
楼双神色自若,接过信应下,再准备落子时,却发现,沈自怀的黑子已形成包围之势,将他困入死局。
是他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