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的低语如同魔咒,搅动着迫切得到回应者的心。
“没有。”
温袅忽然觉得从楼上坠下去的人是自己。
他就这么平静地说了出来。
“几乎每个学校都有跳了的,校长处理起来得心应手。轻者三五万,重则也不过百十来万。要说当事的老师嘛,虽然会不免吓到失语,可是在过了那个时间段,也就正常上班谋生。说不定,为了证明自己没有受到影响,还会强撑着给自己换上阳光明媚的头像,在所有人面前故作开朗。私下里闲聊起来就是,这种事情很常见的,哪年不跳几个呢?如此修改回忆,美化自己,洗脑自己并不是自己的错所致。”
温袅不相信会是这样的结果,她反复地对他追问道:“我不是已经做笔录了吗?校长还能怎么往下压?这种事,怎么能用钱来衡量,那是一个孩子,一条命,不是失去赋值后如同废纸一般的钞票!”
宋清看着自己的手机屏幕,那个女孩儿仿佛有一瞬间,从照片中逃离出来,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可是,可是……
温袅晃了晃他的胳膊:“你怎么不说话?”
宋清的喉结滚了滚,犹豫着说道:“你,你那个时候,精神出了问题,做的笔录没有采用。”
温袅听完觉得一阵惊恐,她那时候还那么小点,精神怎么可能出问题呢?
“我的精神,有什么问题?”
宋清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学校在找人给你做过鉴定后,说你的精神出了问题。你自从知道笔录没有效力后,的确出现了发疯咬人的症状。”
温袅:……
谁能不疯啊?
遇到这样的事,这谁还能保持冷静啊?
她只是咬人已经很温和了,都属于大善人的程度了。
“那你的家人,也没有继续往下追究吗?”
宋清无奈道:“我当时,用的是佣人儿子的身份资料,所以那些人以为佣人比较好搞定,就找了佣人的亲戚,以及几个比较有分量的人,轮流去和佣人讲利害关系。说我跳楼这件事,如果写进档案里,那我的人生就会毁掉,今后没有用人单位会用我,所以在学校发生的种种,最好是悄无声息地掩埋。他们会帮助我转学,并且在档案上写好一点。”
温袅觉得这种事太不可思议了。
如果真的是寻常人也就罢了,可宋清的家人并非寻常阶层,是怎么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的?
“你的意思是,你们家只有佣人出面解决吗?真正的有血缘关系的人,甚至都没有出来过?”
“嗯。”
温袅突然失去了所有追寻儿时回忆的气力。
这件事如果就这么算了,那她几乎可以预想到自己在宋清转学后的生活,会遭遇怎样的对待。
宋清心疼地说道:“自从我离开后,你的性格越来越偏激,越来越和老师对着干。老婆子甚至还故意刺激过你,当着全班人的面说,不怕你跳,跟臭虫一样的东西,跳了也不过是几万块钱,她经历过一次,就不怕再来一次,有本事你就去跳。”
温袅对小学生涯发生过的事,已经处于一片空白的状态。
她转过头问他:“那我没跳吧?”
“没有。你什么时候把他们的话,放在眼里过呢?你的考试成绩仍旧很好。你是我见过内心最强大的人,宛如造物主一般蔑视着整个世界,所有人都不配影响到你的心。”
“后来呢?”
温袅觉得自己在小学的日子,大概率不会这么顺风顺水。
应该是还发生了什么别的事。
“后来,有次开家长会,你妈妈并不知道你在学校里所遭遇的事,她很上赶着跟老婆子聊天,可是老婆子身边围起来了一圈家长,她和谁都聊,就是不和你妈妈聊。老婆子对你妈妈的冷待是很明显的,你看不过去,就冲上去吵,被老婆子甩了一巴掌,踹了肚子一脚,对方还骂你没家教。”
“你妈妈当时就恼了,跟老婆子打了起来,抓了老婆子一个满脸花,她那满脸的横肉被你妈妈抓得往外渗着血丝,后来你妈妈差点被拘留,你爸提着水果、蛋糕,还有一大笔赔偿金,找中间人去说和,老婆子才勉强放过你妈妈。”
“当时,你爸爸想过帮你转班,但是老婆子不给你转,也不许你走。自从看见你爸爸对人低声下气后,你好像就跟变了个人一样,再也不恶狠狠地瞪他们了。那种独属于少女的野性,好像在某个时刻,突然消失了。”
“你开始变得沉默,不再敢直视人,上课也不再思考,成绩一路下滑,虽不至于垫底,但再也没有冲过前十。你的背也开始驼了起来,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很小声。”
“袅袅,我很对不起你。”
温袅摇了摇头:“你不要这样说,这是我自己的原因。”
“不是。当初我跳楼的事,根本不是因为那些人,找到佣人的亲戚,还住在她家周边,才得以压下来,那点能量根本不够用,而是被我家人压下来的。他们从没有想过闹大,甚至觉得我跳楼是家族的耻辱,因为只这一条,就几乎断送了自己的前途。”
跳楼在大人眼中,是抗压力差的表现。
可是,他们好像从来都没有想过,一个人连死都不怕,哪里还在乎什么压力?
“就连你一个外人,都知道要为我争取些什么,他们却只顾着自己,生怕留给对手可乘之机,孩子绝不可以成为他们的破绽。”
温袅叹了口气,她其实觉得说别人的家人不太好,但有时候也实在是忍不住。
好气!
“大人就是这样的,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
宋清苦笑着点了点头。
温袅擦去他脸上的泪水:“转学后,你的成绩好多了,考上少年班,真的很了不起。”
宋清握住她的手,很小心地捧着:“可是,你不记得我了。我中途有在外面‘偶遇’过你,可是你那时候的目光,已经变得很畏畏缩缩了,脸上一点儿笑模样都没有。”
他从自己的相册中,又翻出了几张照片给她看。
这些照片温袅很熟悉。
这几乎是她印象中的自己,眼里半点儿光都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恐惧。
那个猎杀时刻的温袅,那个锐利明快的少女神明,在家人向矫情故意整人的老婆子,低头弯腰的那一刻,彻底消失了。
仿佛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一样。
“这张,是我在文具店里遇到的你,你连试笔芯时,头都埋得很低,笔划也很轻,我后来见过你写的字,你连字迹都变了。从原来的苍遒有力,变得软绵飘逸。”
“还有这张,这是我在公园里遇到的你,你自己一个人,坐在草坪上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眼里是化不开的郁色。看起来有很多心事,一点也不像小孩子。”
“考上少年班的那天,我有翻墙进你们初中去看你。你当时正在排队打饭,手里拿着一个小蓝书,上面是化学方程式。你背得很认真,不过总觉得少了些灵气,整个人看起来笨笨的。”
听到宋清诉说着原来的自己,如果是别人的话,可能会无比惋惜。
但温袅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可能是保持这种不开心的状态太久了,所以对什么事情都有种无所谓的感觉。
当一个人的心气彻底消失的时候,是不会在意自己本来可以成为什么人的。
哪怕,宋清每一句,都在暗示她,那个考上少年班的人,本应该也有她,或者说,本该是她。
如果当时没有发生他跳楼的那件事,如果她的笔录会被采用,如果她没有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打压,如果她从一开始就懂得讨好臣服,如果她的家长再机灵一些的话,如果他的家人稍稍动用一下手中的权力……
她说不定早已被人从那个魔窟中拯救出来。
也许,在很多年后,她也是桀骜不驯的样子。
温袅曾说,她的印象里,自己从来都是很弱很渺小的。
那是因为,那个很强大的她,被她否定,扼杀了。
她甚至变得不敢再冲击排名,好像只要安安稳稳地待在学校,不给自己家里人添麻烦,就已经万事大吉了。
哪怕是因为小学的回忆过于痛苦,导致她离开那个环境就彻底忘掉,但那个被伤害过的种子一旦埋下,就会长出怯懦的花。
她不再明朗。
少年意气,风华绝代,锐利如铁,势不可挡,天资聪颖……这些曾加之她一身的特质,好像逐渐转移去了别的地方。
宋清每次见到她,都会为她感到惋惜。
在他每一次升学考试,突破人生的每一个关卡的时候,都不免会想起,曾经有一个锐气十足的女孩子教过他,老师的话并非总是权威,有时候根本没必要放在心上。
靠自己完全可以闯出一条路。
宋清带着温袅的少年意气,冲击着他人生的每一个难题。
但他总是会想起她,他知道自己不过是她拙劣的复制品。
她才是从小就很勇敢的那一个。
只是他家人对恶意的纵容,将那样不符合社会规则的她,残忍地修剪成如今温顺乖巧的样子。
可让宋清没有想到的是,他的惋惜对她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
温袅只是怅然地笑着:“我根本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厉害,其实,就算当初我能离开那个地方,也许长大后依然平庸。”
在这个世界上,泯然众人的孩子太多了。
也有,小时了了,大为必佳。
多的是难以言说的际遇和改变。
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或是哪一刻,在化学反应的催化下,就变成了另一个人。
她并不认为宋清的家人,亦或是学校里的那些人,对她自己造成了怎样的伤害。
有些关,闯过去就闯过去了,闯不过去就闯不过去。
与她周旋的永远是她自己,旁人哪有半点入场的资格?
“心气的耗尽,是我自己的原因。没有办法抵抗,所以改变形态顺从,我接受现在的自己。”
宋清再一次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自惭形秽。
他取得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可是当他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受她影响而来的时候,她竟然已经逃去了另一个他所难以进入的无人之境。
那是,她的心。
那里可以抵挡外在的一切认知,包括对本可能拥有之物的释然。
他从小的时候就在追赶她,成绩可以通过努力来追赶,可是心态上的磨砺,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与她比拟的。
锐利坚毅,刚硬冷直让她变得耀眼,怯懦敏感,畏缩逃避又让她黯然失色。
可只要她接受自己此时的状态,那岁月无论将她打磨成什么样,都未能在这场煎熬人性的战斗中,占得分毫上风。
那些压在他心底多年的愧疚与惋惜,在此刻显得廉价多余又可笑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