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蓝白相间病号服的女人靠坐在窗边的床位上,窗外灰蒙蒙的下着雨。她出神的望着窗外,眼里凝固着黑灰色的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吱呀一声,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她猛地回头,望向急匆匆走进来的年轻人。
那是谢挽。
——或者,说那是5年前的谢挽。
那时,他还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白T恤,牛仔裤上面还带着一些外面沾染的水汽。他眉眼间犹带稚气,但同时,妹妹枉死,母亲重病的阴影重重的压在他的面庞上,仿佛在下一场茫然而怨恨的雨。
“不要再想着你妹妹的事了。”女人低下头轻声说。
“什么?”年轻的谢挽脱口而出,“妈,你……”
女人抬起头,露出一双饱含风霜与泪水的眼睛。“咱们一起替你妹妹,好好活……”
谢挽第一次觉得,妈妈是如此陌生。他凝视着那双曾经温柔慈爱的眼眸,感到有一些东西随风悄然逝去。
“她才17岁!17岁!她的人生还没有开始,怎么能就这么算了?”他哽咽道,“怎么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算了。”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房间里蔓延,扼上他的脖颈。
谢挽做了此生最后悔的事。
他推开门——
——仿佛是一场戏剧的开头,猩红的帷幕向两侧缓缓分开。从此刻开始,一切的善恶、悲欢、离合、爱恨和生死,仿佛都真真正正的拉开了序幕。一个瑰丽的、广阔的、残忍的舞台,大笑着向他敞开自己的胸怀。
他却毫无察觉,只是低着头向前走。
谢挽离开了病房。
就在他刚刚走入电梯离开这一层后,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走进了谢挽刚刚离开的房间。
咔哒一声,门被反锁了。
床上的女人看着进入的男子,脸色骤然一变!
“别想着叫人,不然你和你儿子都得死,”男子施施然坐在谢挽刚刚坐过的地方,随意打量着房间里的陈设。
“你也是倒霉,偏偏在先生选举的时候碰上这事。在这个节骨眼上,小少爷酒驾肇事逃逸的事绝不能被爆出去。”男人道,带着上位者居高临下的怜悯。
“一个身患胃癌的病人留下一封遗书,跳楼自杀应该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吧,”男人轻蔑的威胁道,“是你自杀留下遗书,还是你俩一块儿出个车祸?”
“我们不会再追究!我们会守口如瓶,离开这里,当做一切也没有发生。”女人的手在发抖。
“你撒谎,”男人鹰隼般的目光阴冷而毒辣,仿佛能穿透人的灵魂。
“谢挽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大学生,但你,已经查清楚了不少事吧?这很蠢,但也很聪明,如果你把知道的都告诉谢挽,要死的就是你们俩了。”
“现在,你知道该怎么做。”男人微微一笑,站起身,就要离开房间。
然而,男人的身影在出门前的那个时刻停滞了。他转回头来,始终掩在鸭舌帽下模糊不清的脸抬了起来,骤然扭曲,蠕动着化作一张金鱼的脸。
金鱼的嘴急剧的一张一合,“蠢货,你怎么就没有发现?你满心沉浸在怨恨里,都不知道有人已经为你而去死!死的怎么不是你呢?”它惨叫,“死的怎么不是你呢?”
谢挽猛的睁开眼,浑身浸满了冷汗,从可怕的噩梦里挣脱出来,眼前晃荡着金鱼惨白黏腻的躯体。他像呼吸不过来似的猛的喘了两口气,缓缓坐了起来。
谢挽摁亮手机,白光从下面印上他的脸,令他看起来像一个单薄的幽魂。
凌晨2:34。
他不想再睡了,但又不知道要干什么,他在家里转了一圈,提了最后一瓶酒,轻轻打开大门,又轻轻关上。
一切重归寂静。
——不,并没有。
睡在简陋床垫上的泽尔猛的睁开眼。
几天过去,与刚赖进谢挽家里时相比,他的脸颊上似乎多了点肉,实现了从贫穷男大到阳光小狗的飞跃——显而易见,那是因为每天都被谢挽喂的发撑;但同时,他的眼下又挂着厚厚的黑眼圈,鸡窝头凌乱又疲惫。
短短几天内,他阻止了一次割腕,两次上吊,三次跳楼,还未睡过一个超过3小时的整觉。
就当是付的饭钱吧,泽尔顶着一张潦草的俊脸安慰自己。
而今晚,虽然谢挽又出门了,但从异于之前几次自杀的气味来看,问题应该不大;但也不能继续睡了,要时刻警惕。
论一个外星间谍的基本素养!
泽儿打了个哈欠,打开灯,摸出手机熟练的点进了某个软件——这手机还是谢挽给他买的……
色彩鲜艳的画面跳了出来。屏幕里,一个妆容精致的女人含着泪,坐到一个男人的病床边。男人双眼紧闭,脸色苍白,无意识的躺在病床上。
女人姿态优美而悲伤的俯下身,凝视着男人苍白的面颊,在强劲的bgm和泽尔热泪盈眶的注视中,轻轻抚上男人的脸颊。
“我爱你,我会等你醒来的那一天。”她闭上眼睛,吻上了男人苍白的唇。
这集的最后一秒,配合着强劲欢快的bgm,定格在男人缓缓睁开的眼睛上。
哇,泽尔震惊的想,这可是唤醒植物人的技术!人类真是太神奇了!
是的,他在这个软件上花的时间累积已超过了20小时,一头栽在肥皂剧的海洋中无法自拔。
了解目标星球特色文化也是外星间谍工作的一部分!
不过,谢挽现在还没回来吗?泽尔看了一眼时间。
已经3:17了……
他还是有点不放心,拖着拖鞋上了天台。
谢挽果然在那里。他的棉质白色睡衣看起来很柔软,被夜风吹的空荡荡的,微微飘动,他半倚在天台边缘,面向澄澈的夜空,留给泽尔一个圆圆的后脑勺。
他的右手边放着一个空了的玻璃瓶,其中还散发出些残余的酒香。
听到动静,谢挽有些懒怠的微微偏头看向泽尔。
他醉了。
泽尔屏住了呼吸。
今晚的月亮胖胖的,凉凉的,挂在天上,很亮。谢挽看向他的眼睛里,盛满了雾蒙蒙的月光。
那一瞬间,泽尔想到了被誉为“塞拉辛之瞳”的萤斯特石——那是他曾在塞拉星与克里奥苏斯(Cryosus)的联展上见过一次的珍奇宝石。
他无法不回忆起那个拳头大小玉石的原貌,它在适宜的盏灯下呈现出澄澈透亮的黑棕色,弧度圆润,姿态优雅;而最惊心动魄的在于那永远翻卷的雾气,那柔软而迷茫的东西在一块石头内部飘荡,漫开又聚拢,仿佛囚禁在石头里的月光,泛着乳白色的、飘渺的忧伤。
他永远不会忘记因挤不进火爆的章鱼潮而爬到天花板上,在匆忙与好奇中投下的那滑稽的惊鸿一瞥!
谢挽看着他笑起来,塞拉星之瞳变成了一个弯弯的月亮。他姿态放松,脸颊绯红,唇色红润,可爱的牙齿露出一个快乐的弧度,他似乎心情很好,轻飘飘的,像要飞起来。
“你来干什么?”他开怀的笑起来,“我又不是要跳楼。”
但你前科累累!泽尔腹诽。
“你为什么不让我自杀?”他没有等泽尔上个问题的答案,“我死了,你就不用和一个杀人犯共处一室,我还会把我所有的积蓄给你……像你这样的黑户拿钱跑路无影无踪,难道不好吗?”
是啊,理论上来说确实是这样——但他是外星人啊!他是因为吃上瘾了,舍不得食材被丢进垃圾桶啊!!
该死,早知道不上来了,这下怎么解释?怎么解释?泽尔眼前浮现出了一些断续的影像片段:
女人俯下身,说我爱你,植物人霸总随之突然醒来;男孩抱住女孩说我爱你,最后女孩破除了体内的魔法封印,一举击杀**oss……
这玩意儿这么有用吗?这好像是一句很好的话,而且能拯救一些危急的状况,泽尔犹豫着想。
其实在塞拉星语中是有“爱”和“痛苦”这两个词的,只不过都是“泊来词”。塞拉星人根本没有这个概念,是在与其他外星人们的交流中才逐渐引入了它们。在塞拉星大词典上,“爱”的释义是:一种神奇的力量,一个无法窥探的秘密,一种会导致混乱、战争、和平和救赎的奇妙物质。而痛苦的释义是:塞拉星人的主要食物,因来源记忆的不同而带有不同的风味。
老实说,泽尔有点畏惧爱,因为他无法真正理解它;而编写字典的人显然也不能。
泽尔又想起临行前项目组那位资历最老的章鱼前辈。他拦下他,一张章鱼脸严肃而威严。
“我知道你已经充分了解了地球和人类,接受了专业的培训和训练,但我仍要提醒你:永远不要试图了解爱!”
“爱是人类共同的秘密,每一个个体都有不同的答案;而这,是我们即使知道了答案也无法参透的神秘与诡异。这个秘密让人类延续至今,也让他们相继死亡;让他们兴盛繁荣,也让他们凋零衰落;给他们带来和平与希望,也为他们带来战争和死亡,”他沧桑的眼睛里闪过摄人的电光,迸发出畏惧又向往的光彩,“永远不要探寻其他种族爱和痛苦的真谛,这是让塞拉辛族延续至今的秘密!”
哦,是的,是的,泽尔畏惧的想,我或许不应该使用关于爱的借口。但是、但是……他惊胆战的看着正在等待他回答的谢挽,深感自己的马甲摇摇欲坠。
不、不管了!
泽尔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闭眼大声说:
“因为我爱你,我不想让你死!”根本没敢看谢挽的眼睛,泽尔回忆着影视剧里的场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上前几步闭上眼,轻轻吻了一下谢挽的眉心,并且又顺嘴偷吃了一口。
谢挽愣在了那里,夜风浮动,两腮一片绯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