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帝的寝宫,终年弥漫着一股冷香,不再是月宫清冽的桂华,而是另一种更为幽深、难以捉摸的气息——浮生若梦。
那日之后,江迢几乎遣散了所有近身侍奉的仙官。偌大的宫殿,空旷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回声,而那回声,也总是很快便被死寂吞噬。他无法忍受任何活物的气息,那会提醒他,这冰冷、有序、却毫无生气的世界,是“现实”。
不知从何时起,他重新燃起了那香。最初,或许只是在某个被回忆啃噬得无法入眠的深夜,一次鬼使神差的尝试。他想起了鬼市那个摊主的话——“能见最想见之人幻影”。
第一次点燃时,他尚且带着天帝的理智与警惕,冷眼看着烟雾缭绕,如同一个审视幻术的旁观者。
然后,他看见了。
不是清晰的影像,只是一道模糊的、倚在幽冥殿王座上的黑色剪影,指尖漫不经心地敲击着扶手,带着他熟悉的、令人牙痒的慵懒。
仅仅是一个轮廓,一道气息。
江迢觉得胸腔里那颗早已冰封的心脏,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痛得他弯下了腰,剧烈地喘息。那不是愉悦,是比凌迟更甚的痛苦,是结痂的伤疤被连皮带肉重新撕开的惨烈。
可当烟雾散去,幻影消失,那无尽的、冰冷的空虚感席卷而来时,他才发现,那片刻的剧痛,竟比这永恒的死寂要好受千万倍。
于是,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浮生若梦”成了他宫中最常见的消耗品。他不再试图去分辨何为梦境,何为现实。分辨毫无意义,也……太过残忍。
现实是什么?是凌霄宝殿冰冷的玉座,是众仙敬畏疏离的目光,是耳边永不消散的诅咒,是身上这沉重得能压垮灵魂的帝袍,是耳垂上那枚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失去的、冰冷的墨玉耳坠。
而梦境……
梦境里有忘川河畔幽蓝的冥灵草,有彼岸花晶石冰冷剔透的光泽,有那人戏谑上扬的尾音,有强势的吻,有咬在锁骨上细微的刺痛,有最后化为血水时,那破碎又疯狂的笑容……
今夜,香气尤其浓郁。
他躺在冰冷的玉榻上,意识渐渐模糊。烟雾之中,景象逐渐清晰。不再是破碎的片段,而是完整的、鲜活的——他回到了幽冥殿,不是作为天帝,而是作为那个被他强行留在身边的“月神大人”。
拓拔琰就斜倚在王座上,支着下颌,黑发如瀑,眸中含着他既恨又眷恋的恶劣笑意。见他进来,那人挑了挑眉,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磁性:
“哟,我们日理万机的天帝陛下,终于肯屈尊降贵,来看看我这幽冥地府了?”
是幻象。江迢清楚地知道。这香制造的幻象,会根据他心底最深的渴望与恐惧,编织出最逼真的场景。
可他站着没有动,也没有像最初那样,试图用神力驱散这“虚妄”。
他看着他,看着那生动的眉眼,那熟悉的、带着侵略性的气息,仿佛触手可及。
“怎么?当了天帝,连话都不会说了?”幻影中的拓拔琰站起身,慢悠悠地踱到他面前,伸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他帝袍上冰冷的银纹,“还是说,需要本王……再教教你?”
江迢闭上了眼睛。
他感觉到那冰冷的、带着冥界气息的指尖,虚虚地抚上了他的脸颊。没有真实的触感,只有香气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幻觉。
“看着我,江迢。”那声音在耳边响起,如同蛊惑。
他猛地睁开眼,出手如电,一把攥住了那只并不存在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将其捏碎。
“拓拔琰……”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声音嘶哑,带着百年未曾流露过的、浓烈的恨意与……无法掩盖的眷恋。
幻影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住”了一瞬,随即,那张脸上露出了更加兴味盎然的笑容,甚至带着一丝赞赏:“对,就是这样……恨我,也好过装作不认识我。”
江迢死死地盯着他,胸膛剧烈起伏。他知道这是假的,知道这不过是自己内心投影出的可悲幻影。可那又怎样?
有你在的地方,就是现实。
这个念头如同毒草,在他荒芜的心底疯狂滋生。
他猛地将眼前的幻影拉入怀中,低头,狠狠地吻了上去。不是梦境中温柔的缠绵,而是带着惩罚意味的、近乎撕咬的亲吻。他尝不到温度,闻不到真实的气息,只有“浮生若梦”那甜腻到令人作呕的香味。
幻影在他怀中“挣扎”,又很快“顺从”,甚至带着笑意回应他,唇齿间仿佛还残留着当年冥界酒酿的味道。
他们在虚幻的幽冥殿中纠缠,如同当年一样激烈,一样绝望。他听着幻影在耳边低语,说着那些他曾觉得恶劣,如今却求之不得的戏谑情话。他抚摸着那看似真实的肌肤,明知道下一秒可能就会如烟消散,却依旧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直到寝宫外传来仙官谨慎的叩门声,提醒天帝早朝时辰将至。
浓郁的香气渐渐变得稀薄。
怀中的触感开始消失,那带着笑意的眉眼,那冰冷的吐息,如同退潮般,一点点从他感知中抽离。
江迢徒劳地收紧手臂,却只抱住了一团逐渐冰冷的空气。
幻影彻底消散了。
寝宫内,只剩下他一人,衣衫微乱,呼吸尚未平复,唇上却没有任何痕迹。只有那枚墨玉耳坠,依旧冰冷地坠着,提醒着他方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自欺欺人的幻梦。
他缓缓坐起身,脸上所有因梦境而产生的波动都已平复,恢复了那种万年冰封的冷漠。他整理好帝袍,抚平每一丝褶皱,戴好帝冕,旒珠垂下,再次将他的眼神隔绝于世。
他起身,走向殿门,步伐稳定,如同最精准的仪器。
只是在推开那扇沉重的宫门,迎接外面冰冷天光的前一瞬,他极轻地、几乎无声地低语了一句,不知是对那已逝之人,还是对这无尽的轮回梦境:
“今晚……等我。”
门外,是秩序井然、需要他守护的天界。
门内,是燃尽的香炉,和一室等待下一次沉沦的、虚假的温暖。
他迈步而出,身影融入凌霄宝殿的方向,依旧是最孤寂,最无情的天帝。
唯有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浮生若梦”的余韵,证明着某个灵魂,早已永堕无间,不愿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