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日,江迢都未曾出现在幽冥殿。他似乎在刻意躲避你,那方“静心苑”也闭门谢客,结界全开,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意。
你并不着急。猎物需要时间消化恐惧,也需要时间……酝酿一些别的什么。你很有耐心。
直到冥界的“夜晚”再次降临,忘川河水的呜咽声变得格外清晰时,你摒退左右,独自来到了静心苑外。你没有强行破开结界,只是屈指,在那无形的屏障上不轻不重地敲了敲,如同访友。
结界内一片沉寂。过了一会儿,就在你以为他不会理会时,结界如同水波般荡漾了一下,悄然打开一道缝隙。江迢站在门内,面容依旧清冷,但眼底深处藏着一丝难以消除的戒备和疲惫。他穿着常服,依旧是月白色的袍子,只是款式更简单些,少了几分神君的威仪,多了些人间公子的清雅。
“何事?”他的声音很淡,带着疏离。
你仿佛没看到他脸上的抗拒,笑眯眯地,语气轻松得像是在邀请邻居:“长夜无聊,带你去个有趣的地方。”
他蹙眉:“冥界有何趣处?”
“去了便知。”你不由分说,转身便走,笃定他会跟上来。你知道,他身为“监工”,不可能真的完全将自己封闭起来。而且,他心底那份因你而起的、混乱的好奇心,也在驱使着他。
果然,片刻后,身后传来了极轻的脚步声。
你没有带他去幽冥殿的方向,而是朝着冥界更深处,那片被称为“墟”的区域走去。越是靠近,周遭的光线反而愈发迷离起来,不再是单一的昏黄,而是出现了各色幽幽闪烁的光点,如同人间的万家灯火,却又蒙着一层鬼气森森的滤镜。
嘈杂的人声也逐渐传入耳中。
当你们穿过一道无形的界限,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一条宽阔的、由某种发光青石铺就的长街蜿蜒向前,两侧是鳞次栉比的摊位,悬挂着形态各异的灯笼——有用人皮绷的,有用兽骨扎的,还有用某种会发光的幽魂水母做的,散发出绿油油、蓝汪汪、红惨惨的光芒,将整个集市映照得光怪陆离。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奇怪的味道——烤幽冥虫的焦香、忘川水酿的酒气、还有各种药草、矿石、甚至是不明魂体散发出的奇异芬芳。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嬉笑怒骂声不绝于耳。
冥灯鬼市。上界最热闹,也最鱼龙混杂的地方。这里聚集了冥界所有的居民,他们大多还保留着生前的习惯,在此交易着来自三界各处、正经渠道难以获得的稀奇玩意儿。
江迢的脚步顿住了。他站在集市的入口,看着眼前这与他认知中任何场所都截然不同的、充满了鲜活生气的景象,清澈的眸子里是毫不掩饰的愕然。
他出身尊贵,自幼生长在秩序井然、清冷孤高的天宫,所见所闻无不是仙气缥缈、庄严肃穆。何曾见过……这等烟火气十足,甚至堪称混乱喧嚣的场面?
你将他那片刻的失神尽收眼底,心中暗笑。果然,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二代,被震住了。
“走吧,月神大人,体验一下民情。”你率先走入熙攘的人群中。
鬼市的居民们看到你,反应依旧恭敬,但不像在办公区域那般拘谨。他们会停下手中的活计,向你点头致意,脸上带着真诚的笑容,甚至会热情地招呼:
“阎君大人,来看看新到的‘醉生梦死’酒?保准比天宫的琼浆有滋味!”
“大人,刚收的千年怨灵结晶,成色极好,给您留着呢!”
“阎君,尝尝刚出炉的炭烤阴虱?嘎嘣脆!”
他们对跟在您身后的江迢,依旧保持着那种微妙的距离感,好奇地打量几眼,便不再过多关注,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附带品。
你随手在一个卖古怪首饰的摊位前停下,拿起一枚用彼岸花花瓣和忘川底沉银打造的胸针,在江迢衣襟上比了比——恰好靠近那枚他始终未曾取下的彼岸花晶石。
“这个倒衬你。”你语气随意。
江迢身体微僵,下意识地想后退,却被身后涌过的灵群挡住。他有些不适应这种人挤人的环境,眉头微蹙。
你没勉强,放下胸针,又走向一个卖各种瓶瓶罐罐的摊位。摊主是个笑眯眯的老头,热情地向你推荐:“大人,新调的‘浮生若梦’香,点上一支,能见最想见之人幻影,要不要来点?”
你拿起一个小巧的瓷瓶,拔开塞子,一股清冷又带着一丝惑人甜腻的香气飘出。你凑到鼻尖闻了闻,然后,极其自然地,将瓷瓶递到了江迢面前。
“闻闻,像不像你们月宫的桂花?”你看着他,眼神在迷离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暧昧。
江迢看着那近在咫尺的瓷瓶,和你捏着瓶身的、骨节分明的手指,呼吸又是一窒。他想拒绝,但那香气……确实有一丝奇异的、类似桂花的清甜,勾起了他一丝遥远的回忆。他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微微倾身,轻轻嗅了一下。
就在他嗅闻的瞬间,你手腕极其轻微地一动,一丝极淡的、肉眼难辨的粉色烟雾从瓶口逸出,钻入了他的鼻息。
“咳……”他猛地直起身,掩唇轻咳了一声,脸上掠过一丝不正常的红晕,眼神也瞬间迷离了一刹那,但很快又恢复了清明。他狐疑地看向你。
你早已将瓷瓶收回,塞好盖子,丢还给摊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看来月神大人不喜欢。”你耸耸肩,继续朝前走去。
江迢看着你的背影,心中疑窦丛生,却又抓不到任何证据。只觉得方才那一瞬间,心跳似乎漏了一拍,体内涌起一股陌生的暖流,但很快又消失了。他只能将这归咎于这集市诡异的环境和自己连日来的心神不宁。
你带着他在熙熙攘攘的鬼市中穿行,看遍了各种光怪陆离的玩意儿,尝了些稀奇古怪的小吃。他大多只是看着,在你“鼓励”的眼神下,勉强尝了一小块据说用月光草和露水做的糕点,听了不少冥界居民插科打诨的闲聊。
他始终紧绷着身体,与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但你看得出来,他那双总是带着悲悯或愤怒的眸子里,偶尔也会闪过一丝对某件新奇物件的好奇,或是听到某个有趣传闻时的细微波动。
你在一处卖冥界花卉的摊前停下,那里有一种会发出细微铃声的黑色花朵。你买下了一小束,转身,递到他面前。
“喏,赔罪。”你看着他,灯光在你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让你的笑容看起来有几分模糊的真挚,“为前几日……殿上的事。”
江迢愣住了。他完全没料到你会突然“道歉”。他看着你手中的花,又看看你的眼睛,试图分辨其中有多少真诚。他抿着唇,没有接。
你们站在川流不息的鬼市中央,周围喧闹的人群和迷离的灯火,仿佛被隔绝在一个微妙的气泡里。
你举着花,耐心地等着。
就在你以为他会再次拒绝时,他却忽然伸出手,极快地、几乎是抢一般地从你手中接过了那束黑色的铃花。指尖不可避免地与你的手指有了瞬间的触碰,冰凉与温热交织。
他迅速收回手,将花紧紧攥在手中,目光转向别处,耳根在变幻的灯光下,似乎又有些泛红。
“走吧。”他低声说,声音有些沙哑,“此地……太过喧闹。”
你看着他那副别扭又强自镇定的样子,再看看他紧握在手中的、那束属于冥界的、带着不祥意味却又美丽的花,唇角缓缓勾起一个得逞的弧度。
很好。
尖冰开始融化,需要…再加一把火。
“此地喧闹,不如寻个清净处,小酌一杯?”你侧头看向江迢,目光落在集市深处一栋格外引人注目的建筑上。那楼阁高耸,飞檐翘角,却并非木质,而是由某种暗紫色的、仿佛活物般微微搏动的晶石构筑而成。无数盏用人面灯笼串成的长链从檐角垂下,每一张“人脸”都带着不同的、扭曲媚笑,发出咿咿呀呀不成调的吟唱。楼前悬挂的牌匾,用猩红的、仿佛未干涸的血液写着三个大字——“**阁”。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甜腻的香气,混合着酒气与一种难以言喻的、**与腐朽交织的味道。
江迢顺着你的目光看去,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与警惕。“不去!”他拒绝得干脆利落,甚至带着一丝被你冒犯的怒意。
你看着他骤然紧绷的侧脸和微微泛红的耳根,笑了。你知道他懂那是什么地方。
“哦?”你故意凑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恶劣的调侃,“月神大人是怕……把持不住?”
“拓拔琰!”他猛地转头瞪你,眼中羞愤交加,几乎要喷出火来。他不再多言,几乎是立刻转身,月白色的身影带着一股冰冷的决绝,迅速汇入熙攘的灵群,几乎是落荒而逃,连背影都透着被你言语亵渎后的气急败坏。
你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并未追赶,只是无所谓地摇了摇头。真是……经不起逗。你耸耸肩,目光再次投向那栋诡谲靡丽的“**阁”,信步走了进去。里面是另一番醉生梦死的天地,你熟门熟路地找了个角落,召来几个眉眼精致的鬼妓,掷骰赌钱,将那位纯洁的月神暂时抛在了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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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迢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静心苑。关上门的瞬间,他背靠着冰冷的石门,微微喘息。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反复回响着你对“**阁”的邀请,和你那暧昧不清的低语。那股甜腻的香气似乎还萦绕在鼻端,让他心烦意乱。
他强迫自己静心打坐,试图驱散这些杂念。不知过了多久,倦意袭来,他靠在榻边,沉沉睡去。
……意识仿佛沉入了一片温暖的迷雾。
迷雾散去,他发现自己竟然还在那熙攘的鬼市中,但周遭的一切都模糊不清,只有你,拓拔琰,清晰地站在他面前,脸上带着他熟悉的那种、令人牙痒痒的、玩味的笑容。
“阿迢,”你的声音像是带着钩子,直接用了过分亲昵的称呼,一步步逼近他,“你怎么不看我?”
他想后退,脚下却如同灌了铅。他想斥责你放肆,喉咙却像是被堵住。
你的手指轻轻抚上他的脸颊,指尖冰凉,却点燃了莫名的火焰。“是不是不敢?”你贴得极近,呼吸几乎交融,那双深邃的眼眸含着笑,像是要看穿他所有伪装下的不堪。
“看着我,阿迢。”
他的心跳如擂鼓,理智在燃烧。他应该推开你,应该用月华之力将你震开,但他没有。他只是死死地盯着你,盯着你那近在咫尺的、带着恶意的唇。
然后,在你带着胜利者般的笑意,缓缓吻上来的瞬间——
他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
不是被动承受,不是惊慌躲避。他猛地伸手,狠狠攥住你的衣襟,以一种近乎凶狠的、带着惩罚和宣泄的力道,恶狠狠地回吻了过去!唇齿间是冰冷的触感,却仿佛有岩浆在奔涌。那不是月神的清冷,而是压抑了太久、终于爆发的、属于一个男人的掠夺与占有欲。
这个吻,充满了挣扎、愤怒、不甘,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沉沦的渴望……
……
“唔!”
江迢猛地从榻上惊醒,弹坐起来,心脏疯狂跳动,几乎要撞出胸腔。他急促地喘息着,额头上布满了冷汗。
是梦……
刚才那一切,那鬼市,你的靠近,那个……那个凶狠的吻,竟然只是梦境!
他抬手,指尖下意识地抚过自己的唇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某种冰冷而灼热的触感,如此真实,让他心惊肉跳。怎么会做这样的梦?他怎么会……怎么会对你……
就在这时,鬼市上,那个卖香老头笑眯眯的话语,如同鬼魅般在他耳边清晰地回荡起来:
“新调的‘浮生若梦’香,点上一支,能见最想见之人幻影……”
能见最想见之人……
最想见之人……
轰——!
江迢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想到了在集市上,你递到他鼻尖的那瓶香……那丝若有若无、钻入他肺腑的粉色烟雾……
不是幻觉!那不是他的错觉!
是那香!是拓拔琰搞的鬼!那香引出了他内心深处……最不堪的、最难以启齿的妄念!
所以,他梦中最想见的人……竟然是……
这个认知如同最凛冽的冰水,将他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比任何地狱的酷刑,都让他感到恐惧和……自我厌恶。
他蜷缩在冰冷的榻上,将脸深深埋入膝盖,手中还紧紧攥着那束你送给他的、此刻仿佛带着剧毒的黑色铃花。花朵细微的铃声,在他听来,如同恶魔的低语。
拓拔琰……
你不仅搅乱了冥界,如今,连他的心神,他的梦境,都不肯放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