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扶风脑中同样有一瞬间的空白,不过他将这片刻的疑惑与慌张很好的掩藏在了假面之下,印扶风起身下座,至堂中田稔身侧,向阶上遥遥下拜谢恩。
堂上几人见事情如此发展,一时间面面相觑,她们事先只得知堂下此人与印扶风关系匪浅,却不知竟是同胞兄妹。
敢以亲胞妹涉险的可能性有多大……
不过,几道目光相互交错在两人脸上分别一晃,目光收回时,其他几人心中均是默默在想:也不怎么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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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檐下长长的连廊,穿越迷宫似的左一间右一间宫室,沉默的侍卫一路将他二人请进房中,然后退出房间,关上门。
“师兄,你为什么下山。”
房门吱呀一声关上,印扶风仍在低头默默思量眼前的状况,少女清朗的声音便倏地响起。
印扶风静立许久,没能说出话来,等来的是又一句炽诚坦荡的追问。
“师兄,我想你,你为什么下山?”少女迫切且不解的质问嘎嘣脆,落地几乎做金石声,要把印扶风心中那些旖旎的,苟且的,不可言说的心思一锤砸进地心,再横七竖八的封上封条,镇压一万年。
“你是如何混进大营的?”印扶风秀眉紧蹙,语气中俨然满是深切的责备。中军大帐前蓦然相见,当看清来人的那一刻,他的胸腔简直是被骤然抽空抽瘪,用尽全力没有在那柄刀架上她脖颈的那一刻扑上去挡开。
他玄黑长袖下的手紧握成拳,似乎借由这个微不可查的挤压获得了一种虚假的安全感,不过他此刻确实需要这种虚假。
“你不该来的……我没想过此生还会再见你……”印扶风低垂眼帘,一字一句的咀嚼着,言语所过之处,仿佛落下一枚枚双刃刀片,旋转着爆出一朵朵血花,把他吐露谎言的唇舌,不敢相望的双眼,堵塞蒙蔽的心脏千刀万剐。
他察觉到自己的嘴唇正在细细发抖,每吐出一个字他都堕入更深一层的地狱。
刀与剑,血与骨,千万人来去麾下,将生死交付他的手中,他以为自己早已不再惧怕世间任何事物,决意斩断情缘,却无论如何回不到从前六根清净时的耳聪目明。
师傅赠他的那柄剑断了,在一个欲海轮回的夜晚,在一个春光旖旎的清晨,他满头大汗的醒来,脑中挥之不去是那人窈窕的身影,他眼尾拖出一道醉果般的酡红,胸口剧烈起伏,光裸脊背不住的颤抖。
自己如何能?!如何能?!自己真是……
彼时尚且涉世未深的少年人崩溃了,他飞快的披衣下地,不可置信的望向那面画着歪歪扭扭小花的铜镜,心中最柔软的角落一寸寸灰败下去,他双手掩面痛哭失声。
昨夜梦中他窥见自己得道了,悟出了世间至理,天道点化,留下“顺心遂意”四个字,于是他梦到一间小竹屋,梦到一把竹椅,傍晚时分漫天霞光蕴蕴融融,师妹窝在铺着软垫的竹椅上怀抱狸奴阖眼安睡。
他满心雀跃的忙碌着,劈完柴火刷铁锅,刷完铁锅蒸米饭,蒸完米饭炒菜煲汤,守着门边进进出出,进进出出,只为了多看几眼那人窝在竹椅中温良妥帖的睡颜。
然后天色渐晚,然后天色渐晚……
想到这里,他被抽掉脊骨似的,无比愧疚的弯起手臂,遮挡自己又泛起红晕的脸。泪水无声无息的滑过鼻梁,从一侧眼睛落入另一侧眼睛,他在心中恶狠狠的质问自己怎么能生出如此猪狗不如的念头……
他梦到他和师妹……
自打那天之后,他对于男女之事如同惊弓之鸟,闻之色变,然而纵使他已然如此端正克己,那样梦中的旖旎竟然仍不肯放过他,越是不听不看,越是猖獗。
他想方设法克制,向师兄第旁敲侧击的求助,他们却咯咯怪笑,只眉飞色舞的吐出一句“堵不如疏”来。
那日之后,他练功格外勤奋,除此之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终日待在房中躲着师妹,他很快意识到这并无什么用处,于是他吭哧吭哧地从后山伐竹子,做竹椅,做好了竹椅偷偷摆在后院中。
可一日午后来后院透气,见师妹正躺在竹椅上安然睡着,他乍一看见吓得魂都要飞出来,师妹这时却悠悠转醒,眯起眼睛问他:“师兄你做了新椅子为什么不叫我来看,椅子是给我做的吗?”
他的好师妹,时时刻刻都如同一只昂首挺胸的幼虎,从前自然而然的霸占他的桌子、椅子、床,大冬天里两人躲在生着炉火的寒室中她时时刻刻要紧挨着他坐。
他狠下心来偏开头,用微微发抖的声音告诉她:“不是。”
她却仍然躺在椅子上仰着脸,面不改色的说:“那给我也做一个吧师兄,我去砍竹子我们一起做。”
往事而今通通消散在风中了,从此关于那座山关于那个人的一切都会变成记忆深处一个尘封的美梦,印扶风痛苦的闭了闭眼睛:“你走吧,回山上去,师傅已经替我传话于你,你一定也都知道了……往后不要再找我……”
“你肯定也很想我。”
印扶风一句伤人伤己的话未尽,少女立即无比坚定的接上,仿佛没听到他说的那些冰冷的言语一般,目不斜视道:“师兄,我带你回家吧。”
“我们偷偷跑掉。”她仰头向窗外张望,掩着嘴低声说。
窗外夜色朦胧,月黑风高正是逃跑的好时候。
印扶风愁容不减轻轻摇头:“……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语罢他向后偏头,示意隔墙有耳。
几日不见,面前一袭黑衣的青年似乎消沉了许多,印扶风卸去轻甲,换回宽大的玄黑外袍,这身衣服裁剪考量,比起刚才席上那位大人也不遑多让,绸缎勾勒出他宽阔可靠的肩膀,长袍自然垂落格外衬出修长挺拔的身量。
他如今沉默的时候更多,垂眸的时候更多,周身的气场淡漠疏离,带上一种令人琢磨不透的深沉。
田稔望着他如此变化一时愣神,许久后才磕磕绊绊的问:“公主知道你我关系?可为什么是……”
为什么是亲兄妹?
“这点小事瞒不过她,遮遮掩掩反使人生疑,不过……我当初说的确实是……”印扶风面上显出一点凝重,话也是越说越慢,声音渐小。
田稔闻言反而不以为意了,她只当是亲是表没什么区别,亲兄妹就亲兄妹了,于是点了点头便立即忘了这茬,她定定的看了印扶风一会儿,蓦地生出一丝委屈来,扁扁嘴问他:“师兄,你想我了吗?”
印扶风脑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发间的耳朵几乎是瞬间就红了,而羞愧于自己下意识这种反应,印扶风只能以微微皱起眉头来掩饰自己的失态,他语重心长道:“你已经是大姑娘了,不要总拿这种问题来问人……”
话说到一半,他看着面前少女微微有些神伤的样子登时一顿,眉头立即松开,缓声要说什么,然而话未出口他似乎又想到什么,再度皱起的眉头带上几分真切的不愉。
他沉声缓问道:“这种话不能随便问别人……你有这样问过其他人吗?”
田稔仍然扁着嘴,有些沮丧的垂着脑袋,轻轻摇了摇。
印扶风神色回归平静,似乎默默松了一口气,转而有一点点隐秘的愉悦,他低下头,轻轻叫道:“阿福。”
田稔抬起头却并未抬眼看他,蔫头耷脑如脱水的青菜。
师兄又扔下她走了,这次走的超级远,她好不容易见到他,还差点死掉,师兄却没有安慰一句,甚至连重逢的欣喜也没有。
看着垂头丧气的田稔,印扶风有些慌了,所有的事情乱成一团,他根本不知该从何说起,他不想随便捏造谎言,却又绝对绝对不可能坦言相对,他又如何会不知道他的好阿福是经历了千辛万苦才找到他的呢?
自己想立刻告诉她,再次见到她有多高兴,然而在这危机四伏的斗争中,他必须做出一副铁石心肠的样子来,送她离开,赶她离开,看着她回归正常的生活,自己则会留在这个无法断绝的红尘中粉身碎骨。
“阿福,你不能留在这儿……后天夜里,我请人趁夜将你带出大营,送你回山上,不要来找我,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也许写信回去……”印扶风下意识去抚她肩膀,而手刚刚伸出便向触碰到烧红的烙铁,握拳瑟缩。
“可公主说要我留下。”田稔倔强的像头牛,低着头闷闷道。
印扶风点着田稔的胳膊肘将她调转方向往屋内带了几步,弯腰低头把话音压的极其低,皱眉急道:“公主是要……”
“我知道”田稔猛的抬起头,同样颇不高兴的皱着眉头看向他,轻声说话而语气中满是恼怒:“公主是为了牵制你才留下我,可是师兄,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到底跟不跟我回家!”
“阿福!”印扶风眉头紧锁,如玉的面庞露出田稔从未见过的急切甚至狠厉,他终于上前一步紧紧握住她的手肘,压低声音急道:“你到底明不明白这里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你也听到今日堂上那些人是怎么说的,今日若不是公主出言相保,他们找的出一千一万个缘由除掉你!”
田稔被他突然爆发的情绪吓到,微微耸起肩,却只是不解的望着他,一句弱弱的“师兄”压住喉咙中,发不出声来,在山上这些年里,田稔从未见过他如此疾言厉色。
印扶风从她清澈如水的瞳孔中看到无措与畏惧,紧张应激到几乎崩溃的意识几乎是瞬间清醒过来:“阿福”,他语气恳切到微微发颤,祈求的语气中甚至带着绝望:“你绝对、绝对不能有任何事,好吗?回到山上去,让谁都找不到你,我……我不该……我不该……来……”
田稔被他这几近扭曲的低语吓呆了,忽略了他越抓越紧的手和两人间越勒越近的距离,印扶风深深地着头,几乎垂到她的肩膀上,一字一字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来,落到地面要将木头凿出个洞,分别不过两个月,师兄为何与从前判若两人?
两人之间仅有半个拇指的距离,少年日渐长成的高大身型裹挟着隐隐约约的压迫感笼罩下来,遮挡了屋中烛火,似乎濒临崩溃的巨兽在寻求安定。
田稔犹豫着困惑着,慢慢抬起手,一点一点把面前这个痛苦的庞然大物圈进怀中,慢慢收紧,隔着夏季几层薄衫,少年人们温热稚嫩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驱散了不可言说的隔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