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檐下风定,铃声三两,似有若无。
清露小院一带的石榴阴里,花事将歇,枝影投在白石阶上,浅浅的,像水上细纹。
屏风以内,药炉微嘘,青烟一缕,淡而不散。
阿九丁宁出声,捧着温水与白瓷药盂,手腕稳如旧。
两位年老妈妈一执剪一理纱,熟门熟路,剪响“咔嚓”清脆,落在纤白踝上,只见那道擦破的口子被温水一濯,红痕收敛,边处涂了金疮散,纱带叠三层,绕两匝,收口用药线一缀,结细如米。
顾言念坐在绣墩上,裙裾绛红,襟口压一方明黄挑线小帕,鬓边斜插石榴花,艳却不俗。
她眼梢略挑,笑意压着几分疼,淡淡道:“缠牢些,两三日我便能下地。莫教母亲看出什么来,又要拘我在屋里抄经。”
阿九低声应,“姑娘向来经得起疼。只是今日寺里人多,回头主母问起,奴婢与小槐也好回话。”
“回话便说——我在亭中与人讲《关雎》,一脚踏在‘蒹葭’里,遂被芦节拌了。”
她说着,眼角弯出一点俏,“照理说也算风雅。”
两个妈妈听了都笑,一个嗔她:“二娘子口上利,又不肯服输。”
手上却更轻,指背贴住她踝骨旁,试探松紧,“好啦。”
屏风外,檐下站着两人。
李氏挟帕而立,眉目娴雅;对面霍廷泽青缎常服,腰悬犀佩,立得笔直。
方才李氏邀他入内落座,他却执意不越门槛,只在廊下行一礼,称“不敢扰女眷”。
此时两人隔着门枢半步之远,各自按了尺度,话也收得稳。
李氏笑语温温:“前几日大郎回府,说殿上议盐课,诸曹未一,令恩往返折冲,替许多世家解了两步死棋。顾家也借重两分,多谢。”
霍廷泽敛目:“嫂夫人过誉。与衍修同窗,同在朝列,不过尽分内之事。”
李氏点头,她方才出言留他本就是客套话,霍廷泽既听懂了没进来,那也该自己快些走了去,却见他并不挪步,也不知是想做什么......
她是想快些进屋子去看看自家二妹妹的伤的,才刚那血淋淋的模样真真是好生怕人,可面前这个到底是夫君的好友,难道真能落了礼将人撵了去?
遂只把目光淡淡垂着,尝试寻些话来说。
想了半晌,才想起她那个不甚相熟的、才刚嫁到霍府去做侧室的庶妹。
她顺势又笑,“……我那五妹妹近来可妥?她性子跳脱,若有不懂处,还望令恩海涵。”
“都好。”
霍廷泽微一颔首,“小娘子爱花,前月要移一丛宫粉海棠到西园。我看着根脚浅,怕活不长,她每日去看,倒也活了。嫂夫人宽心。”
李氏笑意更浅,帕子在指间一转,问了这话,以为他也该知分寸,预备要告辞,正要举手,谁知霍廷泽忽低声问:“嫂夫人,今日相国寺……二妹妹,是来相看的?”
闻言,李氏手中那方湘帕微微一紧,帕角的细穗缠在指尖,险些扯断。
他问这个做什么?
诚然,若只论长相家世能力,霍廷泽的确是个不错的郎君......
可天爷呀,他可比顾言念年长了五六岁,且府上已经有五六个妾室了,要是自家二妹妹嫁过去,这不是上赶着去跟人打擂台呢么?
李氏从来都很喜欢顾言念这个妹妹,况且她的孩儿也很亲顾言念这个姑姑。
定然不会让顾言念进了那火坑子去。
思忖一番,心里已把几层帐算到明处,李氏却仍维着客气的面,半笑不笑道:“令恩何出此问?二妹妹性子拗,叫她坐着听人念诗作画,她能捱得两个时辰,已算给长辈体面了。”
话虽如此,可她面上的提防再明显不过,霍廷泽自然也看出来,他微微一笑,却并不急着辩解。
他抬眼看了李氏一瞬,神色恭谨,语调却收了几分低沉:“嫂夫人误会了。不过是听得几句闲话,心中担着,怕旁人传差了,才特地上门一问。”
霍廷泽的语气温和,眉眼仍是一派恭谨。
实际上,要不是因为温、阮二人言明让他莫要声张,他定然是会告知顾家此事的。
毕竟,若温、顾两家真要结亲,可不是温氏一族的事。
思罢,他略顿,又自袖中取出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册,双手奉上。
“若顾府真有意择婿,”
他说得平静,“在下手中恰有几名年岁、门第都相当的清正子弟,皆出自旧识世家。若嫂夫人不嫌唐突,权且收着,待回府与顾夫人议过,再作打算。”
李氏愣了愣。
她原是以为霍廷泽今日特来报信,怎料竟又多出这一层。
抬眼一看,那男子神色端然,语中不带一丝私意,倒真像是出于关心。
风从廊下掠过,卷起他衣袂一角,轻拍在青石阶上,响声极轻。
李氏沉吟片刻,才抬手接了那册,指尖一触,只觉纸页微凉。
她垂眸一望,封面上不过寥寥几字——“世家良配,可议”——笔迹端直,毫无轻佻之气。
她收了纸册,面上仍含着笑,却多了一层若有若无的戒意。
“令恩有心了。小妹年幼莽撞,府中自有主张。此册,我会转呈大郎与母亲。无论如何,多谢关怀。”
霍廷泽一拱手,神色不改:“嫂夫人言重。顾家与霍家向来同气连枝,旁人闲言,未必可信。若真有需,在下自当尽一臂之力。”
李氏温声道:“承情。今日也多谢令恩提醒。只是寺中风凉,二妹妹伤未痊,我们也该回府了。”
霍廷泽微微颔首:“告辞。”
李氏立在廊下目送,直到那青缎衣色隐入廊阴,才回身入内。
-
直到黄昏渐深,霞色将尽。
顾府一带屋宇层叠,朱门半掩,廊角灯火新燃。风从槐树间穿过,带着檐铃声,叮叮咚咚,像是从天光里落下的一串碎玉。
内院的水榭临着曲池,水面浮灯一两点,映得窗纱淡黄。
书吏行过廊下,袖中朱卷相击,发出细碎的“嗒嗒”声。
再远处,厨下传来刀拍葱姜的响,夹着桂皮香与煮汤气,夜色渐浓,顾府沉入一种温和的静里。
顾言念靠坐在榻侧,身上罩着一件薄纱披衣,脚踝仍缠着白纱。炉火红映她的侧颜,映得那双眼更清亮。
她手边的铜壶嘘嘘作响,阿九守在一旁替她添水。
小槐则在外头收拾残茶,院门虚掩,风一吹,竹影晃动,似水波。
忽而廊外一阵脚步急促。
先是丫鬟压低声说了句什么,接着门外又传来婆子半压的惊语:“……真个是朝廷旨意!说是今儿下晌时,圣上亲下旨意——英国公奉命招安青梧寨旧部!”
顾言念手中铜匙微一顿,壶盖轻响。
她眉心一挑,侧耳听去。
外头那婆子还在同人说:“那青梧寨的贼寇,不是昔年困守太行、劫道南关的那伙?如今竟要带着大当家、二当家回京受封,明日午后入朝面圣——”
话音未落,小槐便掀帘进来,神色微慌:“姑娘,外头乱糟糟的,说是……圣上诏安。听说那青梧寨旧部,都要一并回长安了。”
顾言念的心弦蓦地一紧。
她抬眼,神色极静,连那丝震惊都被压得深。
唇角几乎不可见地动了动,才缓缓道:“谁在外头胡说的?青梧寨——”
怎么会?
她记得当夜她走时的的确确是听到了官兵的声音,她以为......所有人都应当被抓了,再不济,也是被其他那些虎视眈眈的寨子的人给全部灭了扣了。
自然,也包括她那个便宜夫君。
顾言念指尖在膝上轻敲了两下,声音极轻,却有几分冷意。
“阿九。”她唤。
阿九忙应声上前。
“去查。”
顾言念的声音不高,却一字一顿,“去看看外头传的是真是假,灞桥驿那边若真有军马入京,定不会静悄悄的。问清是谁领的旨,押的又是谁。快去。”
阿九不敢怠慢,连忙行礼退下。
屋中重新静了。
那时敢在青梧寨露面,不过也就是看在他们是草莽流寇,只会在太行山上活动,至于那个书生......更是好打发。
只是没想到一朝事故,倒落了把柄,如今那些人若真的被招安了,她左右不过少出点门,出门都带着帷帽也就罢了。
可那个书生......
他到底是死了,还是跟着那些土匪一起进城了?
要不是那夜忽有兵马四面八方的来了,她怎么会留那人活口?
心中正懊悔,门外忽地一声极轻的响。
她心口一缩,转瞬收了神,侧身把薄衾往上提,顺势躺正,长睫一合,气息调得匀净。
帘下一线微光,随风轻动,带进少女低低的唤声:
“二姐姐,我进来了。”
顾言念睫羽微颤,睁开眼,目光便落在入内的人影上。
来人一身浅碧薄罗襦裙,外罩月白轻披,腰下束一缕粉绦,鬓边斜插银杏叶步摇,随步微响。
肌理凝脂,眼波生春,正是她那三妹妹——顾言宛。
她一脚浅一脚深地迈过门槛,手里还拎着个描金食盒,眉梢眼角都是风里带来的盈盈笑意。
才到榻前,她先将小食盒往几上一搁,便俯身凑近看顾言念的脚踝,“嘘——”地轻呼一声:“啧,缠得这般紧,疼不疼?阿九姐姐下手向来利落,怕也不知怜香惜玉。”
话虽娇俏,指尖却生得极稳,轻轻从纱结旁绕过,不敢碰及一丝一毫。
近看她今日妆束,浅碧薄罗衫,月白轻披,腰间粉绦结成同心样,鬓际银杏步摇微微打颤,颊边因跑得急,薄薄一层潮红,像初熟樱桃。
她把顾言念的被角又掖了些,才松口气坐下:“二姐姐,你可把我们都吓死了。清早我还在清和堂抄经,阿槐急得跑来传话,说你寺里失足,我一路小跑回院里去找你,谁知你已被阿九背回——偏你这人心大,回来第一件事竟是要茶要点心。”
顾言念见她口快心直,失笑:“要茶要点心,有何不对?伤在脚上,又不是伤在舌头上。”
说着目光落在她带来的食盒,“你带什么来了?”
“母亲厨房里新蒸的桂花藕粉羹,还有小样的糯米藕。”
顾言宛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我与厨下姐姐们打了半个时辰的亲热才抢来这两样。姐姐受惊,也得嘴里甜上一甜,才压得住。”
她自顾自揭了盖子,瓷盏里热雾氤氲,桂花泛着细细金星,香而不腻。
她小心舀了一勺就着匙沿吹凉了,才递到顾言念唇边,“我喂你。”
顾言念也不推辞,垂睫尝了一口,甜意贴着喉咙滑下去,胸中那缕燥气竟真平了几分。
她抬眼看顾言宛,“你来得急,鞋面上还沾了两点泥。屋外凉,你也不知披件厚的。”
“我哪有空披。”
顾言宛眨眼,笑得人畜无害,“我这会儿来,有三桩正经事:一桩,是母亲交待我看你;一桩,是给你送吃食;还有一桩——”
她故意顿住,眼珠一转,俏皮地抿唇,“是给二姐姐‘通风报信’的。”
“哦?”顾言念看她,神色不动,眼尾却挑起一分兴味,“说来听听。”
“先发誓不许笑我多嘴。”
顾言宛把羹匙往盏沿一搁,两手并拢立在膝上,学堂里女先生教的端谨模样儿,偏偏那双眼绕着弯儿,哪里端得住,“我今日午后从清和堂出来,路过清和廊,恰看见内库管事抱着一匣云锦进了堂。”
“母亲笑着说‘改日谢过范阳卢氏’——我心里咯噔一下,想着范阳卢氏前些日子才遣过两匠人来修我们库房的锦架,这会儿又奉锦,没个道理白来白往。”
顾言念握盏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动了一动,随口道:“奉锦有礼,或是旧情往复,未必别有他意。”
“我也这么想过。”
顾言宛凑近些,压低声音,“可我又看见阿爷的人从外头送进一笺拜帖,角上有‘范阳卢’的戳记。”
“母亲把帖递给阿耶时,阿耶随口问了一句:‘大公子年几何?’——我在窗外听了个真切。”
“粗心的丫头,”顾言念笑意更深,“你站窗外,若让母亲瞧见,少不得要你跪蒲团。”
“我缩得像只鹌鹑,谁看得见?”
顾言宛昂然,“再说,都是为了姐姐。”
她说罢,见顾言念并不催她,才把下文道来,“我心里七上八下,便去书房旁等二哥哥,问他知不知这几日阿耶阿娘与卢氏走动的缘故。”
“二哥哥一开始不愿说,我就以‘替姐姐分忧’为名,滴水不漏地软磨硬泡,直磨得他投降,才肯松口。”
顾言念被她“软磨硬泡”四字逗笑,摇头道:“你这张嘴,倒像沾了蜜。”
“我可不只嘴甜。”
顾言宛向前一探,眼睛亮得像星子,“哥哥说:范阳卢氏,这两年行事愈发清简。”
“卢家大公子与姐姐一般年岁,十九上下,字行‘景澄‘,为人端谨,太学里口碑甚稳。”
“哥哥还说了两句旁的:其人少交游,身边清静,最要紧未纳侧室。”
她故意强调了“未纳侧室”四字,眨眼看顾言念,“你看,阿耶阿娘恐是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