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超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直到日上三竿才迷迷糊糊地爬起来。他拉开房门,先是鬼鬼祟祟地朝二楼方向张望了几眼,侧耳倾听,楼上静悄悄的,一点动静都没有。他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这才晃晃悠悠地挪去卫生间洗漱。
磨蹭了半天,他趿拉着拖鞋晃到客厅,里面空无一人。他东瞅瞅,西瞧瞧,眼神最后透过客厅的玻璃门,瞟见了院子里那个高大的身影,陈游正背对着他,蹲在花圃边,似乎在侍弄那些在浓雾里依旧开得诡异的兰花。
桑超犹豫了一下,还是溜达到客厅门口,扬声问道:“喂,陈游!他……叶若怎么样了?”要是没被拆穿,他于情于理还得上去装模作样关心一下,现在既然已经捅破了窗户纸,他也懒得再费那个劲演戏了。
陈游闻声,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转过身来。“没事了,烧退了。”
“哦,那就好。”桑超点点头,又朝楼梯方向努了努嘴,“他人呢?在楼上休息?我刚没听见动静啊。”
“出去了。”陈游言简意赅地回答,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通往村子的那条小路。他确实时时刻刻都能感知到叶若的动向,但叶若刚才离开时那份刻意维持的冷静和疏离,让他明白,此刻追上去并非明智之举。
“出去了?”桑超有点意外,这鬼地方有什么好逛的?但他也没多问,眼下有更实际的问题,“那……有午饭吗?肚子饿了。”他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在这地方,似乎只有陈游准备食物时,他才会产生饥饿感。
“厨房锅里还有粥,自己盛。”
“得嘞!谢了!”桑超转身就朝厨房窜去。对他而言,现在的情况简单多了,不用再绞尽脑汁扮演深情男友,只要安安分分混到雾散离开,然后拿钱走人。至于陈游和叶若之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气氛,他才懒得深究,保命……啊不,是顺利拿到尾款要紧!
他冲进厨房,揭开锅盖,看到里面温着的确实还是粥,虽然有点嘀咕“怎么又是粥”,但还是麻利地给自己盛了一大碗。端到客厅,他一边呼噜呼噜地喝着粥,一边忍不住透过玻璃门,偷偷观察院子里继续摆弄花草的陈游。
桑超嚼着粥里的肉糜,心里莫名地泛起一丝嘀咕:这陈游,对叶若也未免太上心了点吧?真的只是……朋友的朋友那么简单?
他甩甩头,决定不再多想。这地方处处透着邪门,知道得越少越好。他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吃饱,躲清静,然后……等着离开这个见鬼的村子。
叶若漫无目的地在村里走着,脚下的青石板路湿漉漉的,仿佛永远也干不透。沿途遇到的,多是些步履蹒跚的老人,他们坐在屋檐下,眼神浑浊地望着雾气,时光在这里是停滞的。他的思绪,却不自觉地飘回了与陈游初遇的那一刻。从第一眼见到那个胡子拉碴、眼神深邃的男人起,他的心弦就被莫名拨动。陈游的每一个眼神,每一次看似不经意的照顾,都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一圈圈无法忽视的涟漪。
他信步走到村口的石桥上,桥下的河水异常清澈,却诡异地看不出流动的痕迹,像一块凝固的碧玉。他俯身凭栏,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看着看着,那倒影竟渐渐模糊、扭曲,幻化成了陈游的模样。水中的“陈游”眉眼依旧英俊,但那双总是深沉难辨的眼睛里,此却满是哀伤,眉宇间拧着的皱褶,让叶若的心尖猛地一揪,竟生出一种想要伸手去抚平的冲动。
鬼使神差地,叶若真的朝着水中那虚幻的倒影,微微伸出了手,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倾,腰身弯下,仿佛真的要探入那冰冷的河水中去触碰那个令他心绪不宁的人。
“叶若。”
一个清冷平静的女声突然在他身后响起,如同古寺钟声,瞬间击碎了魔障。
叶若猛地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才惊觉自己大半个身子都已探出了桥栏,险些失足坠下!他慌忙稳住身形。
他倏然回头,看见宁君澜正静立在几步开外,依旧是那副清冷孤高的模样,仿佛只是恰好途经此地。“君澜姐。”
在叶若回头的那一刹那间,河里那还有陈游的影子,只见一个穿着惨白袍子、黑色长发覆面的诡异倒影,正缓缓沉入河底,唯一能看清的,是水中那张脸上咧开着诡异的嘴角。
“嗯,”宁君澜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他略显苍白的脸,“你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了?”
“随便走走,透透气。”叶若勉强笑了笑。
“身子可好些了?”宁君澜走上前几步,与他并肩站在桥边,望向那诡异的河水。
“好多了,谢谢君澜姐关心。”
宁君澜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清冷中透着惊心动魄的美。“你这一病,可是把陈游急坏了。”
叶若垂下眼睫,掩去眸中复杂的神色,低声道:“……是吗。”这两个字里,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在意和甜涩。
“用过午饭了吗?”
“还没。”
“那去我那里坐坐吧,用些点心。这个时辰还未用饭,该饿了吧。”
叶若此刻确实没什么胃口,但也不想立刻回去面对那种莫名的尴尬气氛,他摇了摇头:“还不饿,早饭吃得晚。”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出了盘旋在心头的问题,“君澜姐,你觉得……陈游是个什么样的人?”
宁君澜的目光落在叶若那张精致却写满迷茫的脸上,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悠远:“他呀……”她顿了顿,给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是个很固执的人。”
“固执?”叶若明显愣了一下,他设想过很多形容词,却独独没想到这个。
“是啊,固执得……有些可怜。”宁君澜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飘散在潮湿的空气里,“走吧,去家里坐下慢慢聊,如何?站在这儿,河风凉。”
叶若点了点头:“好。”他确实需要一个人,或许能帮他理清这团乱麻。两人并肩离开了石桥,将那条藏着诡异倒影的河水抛在身后。
叶若跟着宁君澜穿过幽静的庭院,来到一方小巧的锦鲤池旁。天光透过稀薄的雾气,勉强洒在池面上,映得池中几尾肥硕的锦鲤鳞片斑斓。两人在池边的石凳上坐下,小萍悄无声息地奉上两杯清茶和几碟精致小巧的点心,随即又悄然退下。
宁君澜拈起一块梅花形状的糕点,用指尖捻了些许碎末,悠然洒入池中,立刻引得群鱼争相抢食,水面泛起阵阵涟漪。“陈游他啊,”她看着争食的鱼儿,缓缓开口,“固执是固执,但他的那份固执,似乎也只用在了特定的人身上。”
叶若的目光也落在那些为了一点食物便激烈追逐的鱼儿身上,嘴角扯出一抹略带自嘲的弧度:“是吗?我倒觉得……他有时候像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呵呵……”宁君澜闻言,竟低低地笑出了声,那笑声清越动人,“混蛋么?偶尔……倒也没说错。他做了什么?让你这般着恼?”她侧过头,饶有兴致地看向叶若。
叶若想起上午在厨房里,陈游那近乎挑逗又戛然而止的靠近,想起自己那一刻不受控制的心跳和后来的狼狈,心里一阵烦闷。可说混蛋,陈游偏偏又照顾得他无微不至;可说不是混蛋,那若即若离、搅乱一池春水又抽身而退的行径,实在可恨。他最终只是烦躁地摇了摇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没什么。”
宁君澜没有追问,她优雅地也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浮叶,呷了一口,才慢悠悠地说道:“是否觉得,茫茫人海中,难得遇到一个人,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让你觉得……身心都不由自主地变轻了?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又像是找到了某种依靠?”
叶若端着茶杯的手顿了一下。宁君澜的话,像一根针,轻轻刺中了他心底最隐秘、自己也尚未厘清的感觉。和陈游在一起时,那种莫名的安心和熟悉感,那种即使周遭诡异也能放松心神的奇异状态……他迟疑地看向宁君澜:“君澜姐认为……那是什么?”
宁君澜迎上他困惑的目光,脸上依旧是那抹温柔而神秘的微笑,她轻轻将茶杯放回石桌。“这种感觉是什么……”她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引导的意味,“就像这池中的鱼,它为何追逐食饵,是本能,是需求,还是……单纯的欢喜?答案,从来不在投饵的人那里,而在鱼自己的感知里。这只有问你自己才知道。你的心,为何因他而乱?你的目光,为何总不由自主追随他?是感激,是好奇,还是……某种连你自己都尚未察觉更深层的东西?”
叶若被她问得怔住了,下意识地避开了那过于犀利的目光,低头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
是不是自从遇见陈游,他的视线就再也无法真正聚焦于他人他物?是不是这个诡异的世界虽然未变,却因为陈游的存在,而在他感知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倾斜?是不是无论他走到哪里,思绪的角落里,总盘踞着那个沉默又无处不在的身影?
宁君澜将他的沉默和细微的挣扎尽收眼底,她不急不缓地又拈起一块点心,碾碎,指尖轻弹,看着碎屑引来又一轮锦鲤的争抢。“你看这些鱼儿,为了这一点香甜,便能忘却水寒,争得头破血流。你说,是这点心太诱人,还是它们……心甘情愿为之沉迷?”
叶若的目光随着那些涌动的水波漂移,没有回答。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宁君澜也不期待他的答案,她轻轻拍掉指尖的碎屑,端起茶杯,目光悠远地望向庭院一角那棵姿态虬结的古树。“陈游那孩子,有时候是像个闷葫芦,又倔得像头驴,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她语气……像是长辈对晚辈的无奈与怜爱,“可他对放在心上的人,那点细心和执着,也是旁人比不了的。”
“人心啊,有时候比这池水还深,还看不透。”宁君澜收回目光,重新落回叶若身上,那目光清澈洞明,“但感觉这东西,骗不了人。是依恋,是愧疚,是心动,还是……别的什么,时间久了,自然会水落石出。何必急着非要此刻就辨个分明呢?”她微微一笑,那笑容有包容,也有一丝淡淡的怅惘,“雾总有散的时候,路,也总要一步步走下去。”
叶若抬起头,望向庭院上空那依旧浓得化不开的雾气,心中的纷乱似乎因宁君澜这番话而奇异地沉淀下来一些。是啊,急什么呢?至少此刻,在这个光怪陆离的地方,有个人,让他觉得……并非孤身一人。
“我……不知道。”叶若终于低声开口,像是回答宁君澜,又像是告诉自己,“但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宁君澜含笑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只是优雅地品着茶,将空间留给他独自沉思。庭院里,只剩下锦鲤偶尔跃出水面的轻响,和两个各怀心事之人之间,无声流淌的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