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是有气味的。
对于二十四岁的许蔓华而言,一九八零年春天的气味,是父亲咳出的血腥气、是工厂车间里永远散不去的金属与机油味,还有家里米缸即将见底时,那股子挥之不去的、空洞的霉味。
她站在第三机床厂二车间的门口,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切割出无数悬浮着粉尘的光柱。机器轰鸣声浪扑面而来,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身子掀一个跟头。但她站得笔直,像一枚楔子,牢牢钉在门口。
她是来找车间主任张胖子预支下个月工资的。父亲许根生的肺病在这个春天急剧恶化,从咳痰变成了咳血。厂医院开的药已经压不住,医生私下跟她说,得去省城,用进口药,一个疗程就能让这个家底彻底掏空。家里的抽屉里,只剩下三块六毛钱,还有半斤全国粮票。
“蔓华,听叔一句劝,”工段长老马苦着脸从车间里出来,压低声音,“张胖子正为季度产能不达标上火呢,你现在去找他,不是往枪口上撞吗?”
许蔓华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嘴唇,声音不大,却清晰:“马叔,我爸等不了。”
“那也不能……”老马回头瞅了一眼车间深处,那里是主任办公室,“他刚在会上拍了桌子,说谁再给他找麻烦,就滚蛋。你这可是去触霉头啊!”
滚蛋?许蔓华心里冷笑一声。这份顶替父亲名额得来的工作,每月三十一块五的工资,如今像一根细弱的稻草,系着父亲的生命。她不能滚,也滚不起。
“谢谢马叔,我心里有数。”她朝老马微微点头,抬脚迈进了车间。庞大的车床、铣床、刨床在她身边嘶吼,工友们或好奇或同情地投来目光。她目不斜视,径直走到车间尽头那扇绿色的木门前,抬手,敲响。
“进来。”里面传来张胖子不耐烦的声音。
推门进去,一股烟味混杂着茶垢的味道涌来。车间主任张广富正对着桌上的报表运气,抬头见是她,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许蔓华?你不去干活,跑我这来干什么?”
“张主任,我想预支下个月工资。”许蔓华开门见山,没有丝毫迂回。
张胖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往后靠在椅背上,胖硕的身体压得椅子吱呀作响:“预支工资?许蔓华,你也是厂里的老人了,规矩不懂?厂里什么时候有过这先例!”
“我爸病重,需要钱救命。”她陈述事实,声音里听不出哀求,只有一种冰冷的平静。
“谁家没个难处?”张胖子挥挥手,像驱赶一只苍蝇,“厂里有厂里的制度!都像你这样,工作还怎么开展?回去吧,好好工作,等发工资的日子。”
“等不到那天了。”许蔓华看着他,“医生说要尽快去省城。”
“那就去想办法!”张胖子的耐心耗尽,声音拔高,“找你亲戚借,找街坊邻居凑!厂里不是慈善堂!你看看你们组,上个月次品率又是最高,我这个主任都快被你们连累得吃挂落了!你还敢来跟我提钱?”
他开始翻旧账,从她小组的生产任务,说到她父亲的病给车间添的“麻烦”,话语越来越难听。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许蔓华脸上。
许蔓华沉默地听着,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握紧,指甲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她知道自己不能反驳,不能顶撞。这一刻的尊严,在父亲的医药费面前,轻如尘埃。
但她也没有像张胖子预期的那样,哭泣、哀求、或者黯然退却。她只是等他发泄完,才抬起眼,目光清凌凌的,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刺向他:“张主任,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我许蔓华进厂五年,从未迟到早退,任务量永远超额完成。我父亲是为厂里贡献了一辈子的八级工,他现在快不行了。我只要预支我应得的那份工资,不是乞讨。”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竟让张胖子的气势一窒。
“你……”张胖子被她看得有些发毛,随即恼羞成怒,“反了你了!许蔓华,我明白告诉你,没钱!一分都没有!有本事你自己想办法赚去!再不出去,我算你旷工!”
“……”
许蔓华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有愤怒,有不屑,最终沉淀为一种彻底的冰冷。她没有再说一个字,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车间的喧嚣再次将她吞没。工友们的目光更加复杂,有叹息,有怜悯,也有事不关己的麻木。
她挺直脊背,一步步穿过车间,走出大门,将张胖子的咆哮和机器的轰鸣甩在身后。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春风依旧带着料峭的寒意,吹在她脸上,让她打了个激灵。
掌心传来黏腻的感觉,她摊开手,看到几个深深的月牙形印记,隐隐渗出血丝。有本事你自己想办法赚去!张胖子的话像魔咒一样在她耳边回响。
怎么赚?她能想到的所有合法途径,都被“投机倒把”这四个字死死堵住。私下接零活?那点钱是杯水车薪。变卖家当?家里除了那台父亲视若珍宝的旧收音机,还有什么值钱东西?
她漫无目的地走在厂区外的土路上,路边的杨树刚刚抽出嫩芽,一派生机勃勃,却照不进她冰封的心湖。不知不觉,走到了厂办图书馆附近。这里安静得多,也是她过去常来的地方。或许,只有书籍能暂时让她逃离现实的逼仄。
图书馆旁边,是厂里的布告栏。平时这里贴着各种通知、表彰,或是处罚决定。此时,布告栏前围了几个人,正对着新贴出来的一张通知指指点点。
许蔓华本无心留意,但“紧急处理”、“库存积压”几个字眼跳入了她的眼帘。她停下脚步,凑近“了些。那是一张厂部后勤科发出的通知。内容大致是,厂里有一批多年前采购的劳保用品——主要是白棉线手套,因保管不当部分受潮泛黄,决定内部“处理”,职工可凭工作证购买,每人限购二十副,价格……一副五分钱。
旁边有工人在议论:“泛黄的手套谁要啊,戴着多难看。”“就是,新的也才一毛二,又不差那几分钱。”“后勤科那帮人,净会搞这些名堂……”
许蔓华的心脏却猛地一跳。一副五分,二十副就是一块钱。她兜里正好有三块六毛钱……她盯着那“泛黄”两个字,脑子里飞速运转。这只是颜色不好看,并不影响使用。厂里正式手套的采购价是一毛二,外面商店零售可能要一毛五甚至更贵。如果能把这些“次品”手套拿到需要的地方去……
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她混沌的思绪。
她想起了上个月去郊县姑姑家,姑姑抱怨说,她们公社砖窑厂的手套供应紧张,窑工们徒手搬砖,手上全是血泡。当时姑姑还叹气,说要是能便宜点,哪怕颜色差点,他们也愿意要。
五分钱买入,如果能卖到八分,甚至一毛……
利润的数字在她心中快速计算着。这其中的差价,虽然微薄,却是一条实实在在的、可以看见的缝隙!
风险同样巨大。这是典型的“投机倒把”行为,一旦被抓到,后果不堪设想。
父亲咳血的面容在她眼前闪过。张胖子鄙夷的嘴脸在她脑中浮现。
一边是牢狱之险,一边是父亲的生命。
许蔓华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再缓缓吐出。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所有的迷茫和挣扎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生出的、近乎野蛮的勇气。
她摸了摸口袋里那三块六毛钱,纸币的边缘被她捏得温热。
然后,她转身,朝着后勤科仓库的方向,迈开了脚步。
第一步,踏在1980年春寒料峭的土地上,沉重,却无比坚定。
这第一桶金,她挖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