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不相信爱情 第58章 第 58 章

父亲那五万块钱，像一块滚烫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鲍决的心口。他没有动用那笔钱，去银行开了个新户头，把那五万块单独存了进去，折子塞在书架最底层，和那些不再翻看的技术手册堆在一起。

日子依旧向前流淌。鲍决的项目磕磕绊绊，总算又往前推进了一小步。蔺逐生和那位斯坦福研究员的交流断断续续，对方很有耐心，从不催促，只是偶尔会发来一些他们基于《窗外》影像所做的、不带任何价值判断的学术分析片段。那种纯粹的、保持距离的尊重，让蔺逐生感到安心。

一个闷热的夏夜，暴雨将至，空气黏稠得让人喘不过气。鲍决的手机在深夜尖锐地响起，是他母亲打来的。这一次，电话那头的哭声不再是往常那种带着控诉的尖锐，而是一种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绝望的呜咽。

“小决……你弟……你弟他没了……”

鲍决握着手机，站在卧室的窗前，窗外是城市被乌云压低的、暗红色的夜空。一道闪电撕裂天幕，短暂的惨白照亮了他没有任何表情的脸。雷声滚滚而来，淹没了电话里母亲后续破碎的言语。

他弟，那个比他小五岁，从小被宠坏，书读不进去，活也干不长久，后来跟着一帮人在外面瞎混，欠了一屁股债，成了父母长久以来不敢言说却无处不在的隐痛。没了。具体怎么没的，母亲在电话里语焉不详，只反复说是“意外”，在邻省一个工地附近，人找到的时候，已经硬了。

鲍决听着，感觉喉咙里像是堵了一把粗粝的沙子。他对这个弟弟，感情复杂。有怒其不争，有长久疏离带来的漠然，但在这一刻，听到“没了”这两个字，一种深沉的、近乎生理性的钝痛，还是从心脏最深处弥漫开来。那是一种血缘被强行斩断时，无法避免的撕裂感。

他挂了电话，在窗前站了很久，直到暴雨倾盆而下，密集的雨点疯狂敲打着玻璃，像无数只手在拍打。

蔺逐生被雷声惊醒，走到他身边，无声地握住他冰凉的手。

“我得回去一趟。”鲍决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异常平静。

“我陪你。”

他们坐最早一班高铁回去。车窗外，被暴雨洗刷过的田野绿得刺眼。鲍决一路无话，只是看着窗外飞逝的景物。蔺逐生能感觉到他紧绷的肌肉和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冰冷的隔绝感。

老家所在的县城变化很大，盖起了不少新楼。但拐进那条熟悉的巷子，时间仿佛瞬间倒退。低矮的房屋，斑驳的墙面，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和饭菜混合的味道。

家门口已经聚集了一些邻居，看到鲍决回来，纷纷投来混杂着同情、好奇和些许审视的目光。母亲坐在堂屋的矮凳上，眼睛肿得像核桃，父亲蹲在门槛外，一口接一口地抽着廉价的卷烟，背影佝偻得像一张旧弓。

没有灵堂，没有仪式。弟弟的遗体还在外地，等着处理后续事宜。所谓的“回家”，只是来处理死亡带来的、一系列繁琐而冰冷的手续，以及安抚一夜之间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的双亲。

母亲看到鲍决，眼泪又涌了出来，抓住他的胳膊，絮絮叨叨地说着弟弟小时候的乖巧，说着他后来的不听话，说着最后那次通话他还说要挣大钱……话语混乱，充满了一个普通母亲面对猝然失去时，无法理解的悲痛和回忆的碎片。

父亲始终沉默着，只是蹲在那里，烟雾笼罩着他花白的头发。直到鲍决和蔺逐生帮忙联系好了外地殡仪馆，处理完一些必要的文书，准备离开时，父亲才慢慢站起身，走到鲍决面前。

他抬起头，看着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儿子，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嘴唇哆嗦了几下，最终只哑着嗓子说了一句：

“家里……就剩你了。”

这句话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缓慢地割开了鲍决心上那层包裹着坚硬外壳。他看着父亲脸上深刻的皱纹，看着母亲哭到几乎虚脱的样子，看着这个破败、却承载了他所有童年和少年记忆的家，一种混合着悲伤、责任和巨大荒诞感的洪流，瞬间将他淹没。

他没有回应，只是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和蔺逐生一起走出了那条巷子。

回程的高铁上，鲍决依旧沉默。他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逐渐被现代化景观取代的田野，忽然对蔺逐生说：

“他小时候，跟在我屁股后面跑，摔了跤，会哭着喊哥哥。”

那是蔺逐生第一次听鲍决提起弟弟的往事。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后来，他嫌我管得多，嫌爸妈啰嗦，觉得我们都不理解他。”鲍决顿了顿，“其实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

生命的戛然而止，将所有未解的结、未说的话，都凝固成了永恒的沉默。

弟弟的死在熟悉的小县城里，像投入池塘的一颗石子，泛起几圈涟漪，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对于大多数活着的人来说，生活总要继续。

母亲偶尔还是会打来电话，不再哭诉，更多的是询问鲍决的身体，叮嘱他按时吃饭。语气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小心翼翼。父亲则彻底沉默了下去，几乎不再主动联系。

鲍决把那张存了五万块的折子找了出来，连同处理弟弟后事剩下的一些钱，一起汇了回去。附言依旧简单：「你们用。」

他没有再回去。那个家，像一座刻满了沉重记忆的纪念碑，矗立在时光的彼岸。他无法拆除，也无法轻易靠近。

生活重新回到公寓、公司、出差构成的轨道上。只是鲍决的沉默里，似乎又多了一层东西。那是一种对生命无常更切肤的认知，一种对肩上无形担子更清晰的感知。

一天晚上，他忽然对正在整理照片的蔺逐生说：“等这个项目稳定了，我们换个地方住吧。”

蔺逐生抬起头。

“换个离医院近点的。”鲍决补充道，语气平淡，像在讨论明天的天气。

蔺逐生看着他，明白了他的未竟之言。他们不再年轻，父母正在老去，生命的脆弱如同琉璃。他们需要为可能到来的风雨，提前寻找一个更坚固的屋檐。

“好。”蔺逐生应道。

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连绵不绝，像一条无声流淌的星河。在这星河之下，无数生命如同微尘，起落，聚散，归于沉寂。

而他们，只是这无尽尘埃中，偶然相遇、并决定彼此陪伴的两粒。前路依旧漫长，但握在一起的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用力。

归尘归土，是所有人的终点。

但在抵达终点之前，他们选择，尽可能久地，并肩走过这段充满荆棘与微光的尘世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