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不相信爱情 第52章 第 52 章

压力像潮湿的空气，无孔不入。蔺逐生不再提起堂吉诃德，也不再提及离开。他只是变得更沉默，更频繁地抱着相机出门，去的却不再是那些具有“记录价值”的角落，而是城市里最普通、最被忽略的缝隙——凌晨四点的批发市场，黄昏时分的街心公园，深夜依旧亮着灯的快餐店。

他拍下菜贩们麻木而疲惫的脸，拍下公园长椅上相顾无言的老人，拍下快餐店里对着笔记本电脑熬夜的年轻人。这些影像没有《荒原》的哲学追问，也没有《铁锈》的社会关怀，它们更原始，更直接，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对生存本身状态的凝视。

鲍决则将自己更深地埋入工作。他加快了项目的研发进度，与赵公子据理力争，顶住资本要求快速盈利的压力，坚持技术投入的长期主义。他开始频繁地短途出差，去拜访那些散落在产业链各处的、沉默而关键的老师傅，听他们讲那些图纸和数据之外的经验与直觉。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自己正在搭建的，不仅仅是一个技术系统，更是一个连接新旧生产方式的、脆弱而宝贵的桥梁。

一个周五的傍晚，鲍决又一次出差归来。推开家门，公寓里一片漆黑，没有像往常一样亮着暖灯。

他心头一紧，打开灯，发现家里异常整洁，蔺逐生不在。打他电话，关机。

一种久违的恐慌攫住了鲍决。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查看了门口的监控，发现蔺逐生是下午背着相机包出去的，神色平静。他试着联系阿莱，阿莱在深圳忙得脚不沾地，也表示没接到蔺逐生的电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鲍决坐在沙发上，没有开电视，也没有处理工作。城市的灯火在窗外无声闪烁，他却感到一种置身孤岛的寒意。他开始回想最近蔺逐生的状态，那种过于平静的沉默，那种不再谈论意义的目光……他发现自己忙于应对外界的压力，却忽略了身边人内心正在经历的、更无声的风暴。

深夜十一点，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鲍决猛地站起身。

蔺逐生推门进来，带着一身夜风的凉意和淡淡的烟草味——他已经戒烟很久了。他看到站在客厅中央的鲍决，愣了一下。

“去哪了？”鲍决的声音有些发紧。

“随便走了走。”蔺逐生低下头，换鞋，语气平淡。

“手机关机？”

“没电了。”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鲍决走到他面前，想从他脸上找出些什么，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

“蔺逐生，”鲍决连名带姓地叫他，声音低沉，“看着我。”

蔺逐生缓缓抬起头，灯光下，他的眼眶是红的，虽然没有泪痕，但那种强撑的平静更让人心惊。

“我没事。”他说，声音沙哑，“就是……有点累。觉得哪里都吵，又觉得哪里都空。”

鲍决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他伸出手，不是拥抱，而是用力握住了蔺逐生的手腕，力道很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累了可以停，”鲍决一字一句地说，“但不能消失。”

那晚之后，两人都没再提起这次短暂的“出走”。但有些东西悄然改变了。

鲍决调整了自己的工作节奏，减少了不必要的出差，尽量准时回家。他不再只是过问蔺逐生“拍了什么”，而是开始看他拍回来的那些“无用”的照片，偶尔会指着某一张问：“这个人，当时在做什么？”

蔺逐生也开始跟着鲍决去他常去的那些街角面馆、社区修车铺。他不再举起相机，只是安静地坐在旁边，听着鲍决用他冷静的逻辑和偶尔冒出的、带着技术术语的比喻，跟那些生活在另一个轨道上的人聊天。他发现，鲍决并非不懂人间烟火，他只是用自己独有的方式，在理解和介入这个世界。

一天，蔺逐生翻看自己近期拍的那些“生存状态”照片，忽然对鲍决说：“我想做个东西。”

“什么？”

“一个网站。不，一个……线上的小房间。”蔺逐生描述得有些混乱，“就放这些照片，没有解说，没有标题。像……像一个个窗户，路过的人可以停下来，看一眼别人的生活，或者，就只是发呆。”

鲍决听完，没评价这个想法是否“有意义”或“有市场”，只是点了点头。“需要服务器和域名告诉我。”

蔺逐生开始动手搭建那个“线上小房间”。他给网站起了个最简单的名字，叫《窗外》。设计极其简洁，只有灰白的背景和一张张自动轮播的照片。没有评论功能，没有分享按钮，像一个数字世界的静默观察站。

他上传了第一批照片：批发市场菜贩冻红的手，公园长椅上依偎的老人背影，快餐店熬夜者屏幕的冷光，修车铺老师傅专注的眼神……还有一张，是鲍决在书房加班时，被台灯光勾勒出的、紧绷而专注的侧影。

他没有做任何推广。这个网站像一颗被随意扔进互联网海洋的石子，悄无声息。

几天后，蔺逐生查看后台访问数据，发现有了十几个独立的IP地址，停留时间长短不一。没有留言，没有互动。但他看着那几条代表有人来过的、冰冷的数据曲线，心里却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

那天晚上，他窝在沙发里，对正在看书的鲍决说：“今天有十七个人，看了我的《窗外》。”

鲍决从书页上抬起眼，“嗯”了一声。

“他们什么都没说。”蔺逐生继续说。

“嗯。”

“但我觉得……挺好。”

鲍决合上书，看向他。蔺逐生的脸上，没有了前几日的空洞和疲惫，虽然依旧有倦色，但眼神里重新有了一点微弱而坚定的光。

洪流依旧汹涌，症候依然存在。

但他们似乎在这无边无际的水域中，找到了一块可以暂时立足的、小小的礁石。不指望它能抵挡所有风浪，但只要还能站在上面，看见彼此，看见远处零星的光点，就还能继续漂浮，继续寻找那可能永远无法抵达，却必须相信其存在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