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美术馆的侧展厅被临时改造成评审现场。空气里漂浮着消毒水和旧木头混合的气味,光线经过精心设计,冷白而均匀,像手术台上的无影灯,准备解剖每一件作品。
蔺逐生提前半小时到达。他站在属于自己的展位前,最后一次调整呼吸。他的《荒原》以最本真的状态呈现在这里——没有讨好的明亮色调,没有刻意的希望暗示,只有土地龟裂的纹理、野草挣扎的姿态、废墟沉默的叙事。
评委们陆续入场,五男二女,平均年龄在五十岁以上。顾教授也在其中,对他微微颔首,眼神里带着鼓励,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评审开始了。
前面几位艺术家的作品各有千秋:有关注城市变迁的宏大叙事,有探讨身份认同的装置艺术,也有充满科技感的数字影像。评委们的问题专业而犀利,从技术实现到观念表达,层层深入。
轮到蔺逐生时,整个展厅的目光聚焦过来。
“蔺逐生,《荒原》系列。”主评委念出他的名字,声音在空旷的展厅里回荡。
一位戴着金丝眼镜的女评委首先发问:“你的作品让我感受到强烈的绝望和疏离。在当代社会呈现这样的情绪,你认为它的现实意义是什么?”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他的作品是否太过消极。
蔺逐生深吸一口气,没有回避:“它不是绝望,是诚实。我们生活的世界本就充满裂痕。这些影像不是终点,而是起点——让我们看清自己站在怎样的土地上,才能讨论如何在其上建造。”
他的声音起初有些紧绷,但越说越沉稳。他指着那张被鲍决点评过的照片:“就像这张,光不是救赎,而是让我们更清晰地看见裂痕的深度。认识破碎,是重建的第一步。”
一位头发花白的男评委接着问:“你的创作陈述里提到‘在地性’,但这些影像的地域特征并不明显。你如何理解这个概念?”
“我理解的‘在地性’,不是地理坐标,而是精神坐标。”蔺逐生的回答出乎意料的流畅,“这片‘荒原’存在于每个在现代化进程中感到迷失的个体内心。它在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就在这里。”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评委们交换着眼神。
突然,一位一直沉默的年轻评委开口:“我们注意到你过去的创作履历……相当跳跃。如何证明《荒原》不是又一次短暂的灵感迸发,而是你持续探索的方向?”
这个问题太尖锐了,直接质疑他的“稳定性”。
蔺逐生感到后背渗出冷汗。他可以解释,可以承诺,但空口无凭。
就在他组织语言时,目光无意间扫过展厅入口。
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那里。
鲍决。
他穿着简单的黑色衬衫,风尘仆仆,像是刚下飞机。他就那样安静地站在光影交界处,没有表情,只是看着他。
没有挥手,没有微笑,只是在场。
那一刻,所有的紧张和不安突然消失了。蔺逐生挺直脊背,转向提问的评委:
“我不需要证明。”他的声音清晰而坚定,“作品本身就是最好的证明。这些影像不是灵感,是我过去五年生活的全部总结——迷惘、挣扎、破碎和……重建。”
他环视在场的所有评委,目光最后落在鲍决身上,一字一句地说:
“如果有人曾经觉得我不可靠,那是对的。但今天站在这里的我,和这些作品一样——它们经历了查封、质疑、重建,但内核从未改变。这就是我的持续性。”
展厅里一片寂静。
然后,主评委轻轻颔首:“感谢你的陈述。”
评审持续了整整三个小时。当蔺逐生终于走出美术馆时,午后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鲍决就在门口等他,手里拿着两瓶矿泉水。
“什么时候回来的?”蔺逐生接过水,声音有些发抖。
“早上到的飞机。”鲍决拧开自己那瓶水,“来得及看你最后一段陈述。”
两人并肩走在美术馆外的林荫道上,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以为你会留在深圳。”蔺逐生终于忍不住问。
“去看过了。”鲍决看着前方的路,“很好的机会。”
“然后?”
“然后发现,”鲍决停下脚步,转头看他,“有些人值得一场豪赌。”
蔺逐生的心脏猛地一跳。
“你不是说,你不是为了我……”
“我改主意了。”鲍决打断他,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看到你刚才站在那里的样子,我决定把这个赌注下在你身上。”
他拿出手机,点开一封邮件,递给蔺逐生。是给那家创业公司的婉拒信,发送时间——就在今天早上。
蔺逐生看着那封邮件,手指微微颤抖。他想起工作台抽屉里那个锁着的文件袋,想起自己这些天近乎自虐的坚持,想起刚才在展厅里背水一战的勇气。
原来成长不是要变得完美,而是有勇气接受不完美,并依然选择前行。
原来被爱不是要被拯救,而是在你独自战斗时,有人愿意在场。
他把水瓶握得很紧,轻声问:“那现在去哪里?”
鲍决看向街道的尽头,夕阳正在下沉,把整条街染成暖金色。
“回家。”他说。
这个词从他口中说出,如此自然。
蔺逐生愣了片刻,然后笑了。不是他平时那种带着疏离或嘲讽的笑,而是一个真正放松的、带着暖意的笑容。
“好。”他说,“回家。”
他们朝着工作室的方向走去,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渐渐交融在一起。
评审结果要一周后才公布。
但此刻,对蔺逐生来说,有些答案已经不言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