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不相信爱情 第16章 第 16 章

鲍决离开后，工作室陷入一种被抽空的死寂。

蔺逐生没有动，依旧僵在原地。鲍决那句“你还在到处寻找永远不会凉的那壶沸水吗？”像一枚精确制导的炸弹，在他脑海中反复引爆，摧毁着他多年来构建的、赖以生存的情感逻辑。

“沸水……温开水……”他无意识地喃喃自语。

他一直以为自己在追逐爱的极致纯粹，可鲍决的话像一面残酷的镜子，照见了他所有的“追逐”不过是“逃离”的华丽外衣。

他害怕水会凉，所以从不让自己拥有一杯可以捧在手心、细细感受其恒久温度的温水。他像个愚蠢的堂吉诃德，对着“平淡”这个风车发起冲锋，以为在捍卫爱情的理想，实则只是在恐惧中打转，从未真正踏入过爱的核心地带。

他想起那些走马灯般更换的伴侣，那些在激情最高点时被他强行掐断的关系。他以为保住了“完美”的幻影，现在才惊觉，他扼杀的是爱在激情褪去后，可能生长出的另一种更深沉、更坚韧的形态。

一股巨大的、迟来的懊悔席卷了他。不是为了那些被他伤害过的人，而是为了他自己——他因为这些恐惧，错过了体验完整爱情的可能。

他缓缓走到那面贴满《荒原》照片的墙前。那些龟裂的土地、挣扎的野草，曾经是他内心虚无的外化。此刻再看，他却仿佛看到了一种在极端环境下，依然顽强求生的、沉默的力量。这种力量，不来自于瞬间的爆发，而来自于日复一日的坚持。

他的艺术捕捉到了这种力量，可他的生活，却一直在背叛这种力量。

手机屏幕还亮着，“Sasha”的名字像是一个嘲讽。他之前想通过她来逃避压力和负罪感，现在才发现，那不过是饮鸩止渴，只会让他更深地陷在自我否定的泥潭里。

他没有按下那个拨号键。而是关掉了屏幕，将手机扔到一边。

他需要面对。不是面对外部的麻烦，而是面对内心这个关于“爱”的、巨大的认知废墟。

鲍决回到公司，直接走进了那间临时会议室。里面等着他的是他的直属总监、HRBP（人力资源业务合作伙伴），以及一位来自效能与合规部门（一个负责审查内部流程和资源使用合规性的技术向部门）的同事。

“鲍决，坐。”总监指了指椅子，脸色不太好看。

HRBP率先开口，语气程式化：“鲍决，我们收到一些反馈，主要关于你近期的工作状态，比如会议专注度、对一些紧急需求的响应速度等。另外，也有同事提到，你近期的一些个人行为，比如在社交媒体上的一些互动，以及频繁出现在非工作相关的社交场合，可能……与公司倡导的‘专业形象’有所出入。”

措辞很HR，但核心指向明确：他的“心不在焉”和“不务正业”引起了注意，并且有人将他的私生活与工作表现关联了起来。

鲍决面色平静。他料到会是这种软性的、基于“印象”和“文化契合度”的攻击，这在大厂里比硬性的违纪指控更常见，也更难反驳。

“关于工作状态，”鲍决打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调出数据，“这是我近一个月的工作日志和代码产出报告。核心任务完成率100%，线上事故为零，重点项目‘星云3.2’的进度甚至比原计划提前了5%。如果‘专注度’和‘响应速度’有问题，我想这些数据应该能提供更客观的反映。”

他将屏幕转向对方。数据冰冷而有力。

效能与合规的同事仔细看着报告，微微点了点头。

“至于我的个人生活和社交媒体，”鲍决看向HRBP，目光坦然，“我认为，在不影响工作产出、不违反公司明文规定、不损害公司利益的前提下，员工业余时间的安排属于个人自由。公司倡导多元化，我相信也包括对员工不同生活方式的尊重。如果公司对我的‘专业形象’有具体的、统一的、且写入员工手册的标准，我愿意学习并遵守。”

他再次将问题引向了“规则”与“公平”，并且巧妙地将“个人行为”与“公司倡导的多元化”联系起来，让HRBP无法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深究，否则便有违背公司价值观的嫌疑。

总监清了清嗓子，试图缓和气氛：“鲍决，公司当然是信任你的能力的。只是希望你能平衡好工作和生活，不要因为个人事务影响到团队协作和……嗯，个人长期的职业发展。”

“我明白。”鲍决收起电脑，站起身，“我会用工作成果来证明我的专业度。如果没有其他问题，我先回去工作了， ‘星云3.2’的压测方案还需要最后确认。”

他态度明确：用业绩说话，私事免谈。

离开会议室，鲍决能感觉到背后复杂的目光。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无形的排挤和审视还会持续。但他并不畏惧。在这个以结果为导向的地方，只要他能持续输出不可替代的价值，这些基于“印象”的软刀子，就很难真正伤到他。

他回到工位，无视周遭的窃窃私语，戴上降噪耳机，沉浸到代码的世界中。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逻辑清晰，思维缜密。他不仅仅是在完成工作，更是在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构筑抵御外界风雨的堡垒。

深夜，鲍决回到了工作室。

他推开门，发现里面没有开灯，只有电脑屏幕散发着幽蓝的光。蔺逐生坐在电脑前，屏幕上不是他平时修图或剪辑的界面，而是一个空白的文档。

听到动静，蔺逐生缓缓转过头。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眼神却异常清明，没有了白天那种慌乱的闪烁。

两人在昏暗的光线中对视着，谁都没有先开口。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经过激烈内心风暴后的疲惫与平静。

半晌，蔺逐生才轻声问，声音沙哑：

“处理完了？”

“暂时。”鲍决回答，将外套挂好。

又是一阵沉默。

然后，蔺逐生指了指屏幕上的空白文档，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语气说：

“我在想……也许，我可以试着……写点东西。”

他顿了顿，补充道：

“关于……温开水。”

鲍决走到他身边，没有看屏幕，而是看向蔺逐生的侧脸。他看到了一种熟悉的、属于创作者的专注，但其中又夹杂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试图与自身深渊和解的挣扎。

他没有问“写什么”，也没有说“很好”。

他只是伸出手，轻轻放在蔺逐生微微弓起的后背上。掌心传来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稳定而持续。

这是一个无声的回答，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

蔺逐生身体微微一颤，没有躲开。

窗外的城市依旧喧嚣，工作室里，两个伤痕累累的男人，在沉默中达成了某种新的、脆弱的共识——

关于爱，关于责任，关于如何在这操蛋的21世纪，共同学习如何去构建一种，反脆弱的、有韧性的生活。

也许，爱的本质，从来就不是寻找一壶永不冷却的沸水。

而是找到那个，愿意与你一同，守护一杯温开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