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抵达便利店的时候已经关门了。
铁闸门落下,有些松动的铁皮上被调皮的孩子画上了各种鬼脸。
虎杖悠仁比乙骨忧太更失望一点,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只有晚上打电话,乙骨忧太的父母才有可能接到。
母亲白天还要上班,乙骨忧太不想在她那样忙碌的时候去打扰她。
晚上......晚上的话,难道只能去找爷爷了吗?乙骨忧太下定了决心。反正总要去找他的。
夜晚的河边并不安静,可依旧让人觉得心生恐惧。被溪边高大的茎秆遮住视线,那中间不再是可以乘凉躲清闲的秘密基地,反倒像是一口深井将人困在其中,只能抬头勉强看见朦朦胧胧的月光。
当脚下的坡度开始增加,他们逐渐远离了村落中人口聚集的地方,最后一丝光亮来自挂在村口老房子外的一盏电灯。
环绕在灯泡旁边的飞蛾让这光线变得摇曳不定。
乙骨忧太略微抬头,生锈的铁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深居简出的老人正巧刚刚推开红房子的院门。
乙骨爷爷背上背着竹篓,底部还有土渣簇簇落下。他显然也注意到站在土路下方的两个孩子,但这位脾气古怪的老人并没有与他们交谈的意思,径直伸手拉回铁门,哐地一声将他们关在了院外。
虎杖悠仁冲了出去,乙骨忧太被他扯得不得不松开手以防止两个人一起摔倒。
粉发的孩子扑到了铁门外,栏杆间的缝隙正好能让他将脸完全露出来。他扒着栏杆毫不顾忌地大喊:“爷爷!!我们能借用一下电话吗?!”
似乎是害怕被拒绝,他又大声说道:“谢——谢——你!!!”
老人对他的话听而不闻,将竹筐放在院子里用防水布盖好,掏出钥匙准备开门。
虎杖悠仁深吸了一口气,回头看了一眼乙骨忧太,然后一股脑地弯下腰,直接从铁门的栏杆之间挤了进去。
“悠仁?!!”
那扇铁门栏杆之间的缝隙对于虎杖悠仁这样的小孩子来说的确没什么太大的阻碍,只需要微微侧身就能够将身体挤过去。虎杖悠仁这一次直接跑到了乙骨爷爷的身边,又一次大声请求道:“拜托你了!!!”
乙骨忧太也顾不得其他,学着虎杖悠仁的方法直接从栏杆中钻了过去。不过等他迈过去之后才想起来,这扇院门又没有上锁,为什么他们还要钻来钻去?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得跟过去才行!
乙骨爷爷又露出了他们第一次敲响红房子的屋门时从门缝中见到的那种眼神。
冷漠、审视、陌生,如果不知情的话,没人能从这样冰冷的眼神中领悟到老人与两个孩子之间的关系。
虎杖悠仁并没有退缩。尽管他也被这样的眼神刺痛,可比起乙骨爷爷与忧太之间令人伤心的僵硬关系,现在更重要的是借到电话。
乙骨忧太站到了虎杖悠仁的身边,第一次用这样强硬的眼神逼迫着自己与老人对视。
里香已经开始在他的影子里变得焦躁起来,身体里有什么区别于血液的东西正在升温。
无声的对峙似乎持续了很久。
咔哒。
钥匙在黄铜锁孔中扭动,机括的声音带回了世界上闪烁的其他杂音,让乙骨忧太的听觉逐渐重新恢复正常。
与心中曾期待过的、和自己有真正血缘关系的家人面向了不同的方向,乙骨忧太从老人的身上感觉到了他熟悉的排斥。
真正将人们联系在一起的、构成“家”的东西,不是血缘也可以。流淌在此身中的血液无法让他们心意相通......原本就应该是这样的。
“......哼。打完电话赶紧走。”
老人推开房门,摸索着墙面打开了灯。
骤然亮起的光让虎杖悠仁不自觉地眯起眼睛,适应了一小会儿后就好奇地望向屋内。房型似乎和他们住的房子差不多,但室内的面积要大上不少。乍一看居然有点像神社本殿的构造,一进门的柜子和地面上堆放着许多看起来像是祭祀用的道具,虎杖悠仁看到了面具和杨桐树枝,以及斜靠在墙面上一柄过长的......棍子?几乎已经捅到了天花板。
太过苍白的灯光让客厅一览无余,可以看见比他们的房子多出了一个独立的卧室。
在正对着大门的墙角摆放着一个小型的神龛。这东西正是让虎杖悠仁将这座房子幻视成神社本殿的罪魁祸首,这里的布局简直就是神社的翻版,神龛的体积似乎等比缩小,同样被放置在了更高的地方,用纯色的布罩了起来。
与神社本殿不太一样的是,神龛的周围没有什么供品,取而代之的各种大小不一的石像。就是村子里随处可见的那种看不清脸的塑像,因为这东西在村子里无处不在,以至于虎杖悠仁已经开始下意识地忽视它们的存在了。
所以,这些石像刻画的就是那位住在山里的神明大人,是因为不可直视神明所以才没有刻出五官吗?
老人坐在木椅子上,指了指卧室窗户旁的橱柜上摆放的固定电话,示意乙骨忧太赶快去。
乙骨忧太迅速走了过去。虎杖悠仁原本站在客厅里,但是坐在那里的老人什么话也不说,他下意识地向老人的方向看过去。那张皱纹深邃如同山间沟壑一样的脸上,一对冰冷且浑浊的眼球在眉骨的阴影下缓缓转动着。
虎杖悠仁觉得一阵寒意从后背蹿上了头顶,霎时汗毛倒竖。他绷紧脸颊,强迫自己不要在意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盯视。
现在他有些坐立难安,空气似乎在不断膨胀,企图将他从屋子里挤出去。
乙骨忧太也感受到了从客厅里蔓延过来的寂静,他迅速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号码,等待着铃声响起。
平静、精确的回铃音此刻却漫长得让人觉得快要窒息。
乙骨忧太侧过头,能够看到站在客厅里看着他的虎杖悠仁。粉发孩子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却执着地站在那里看着他。
嘟——嘟——
电话中重复出现的提示音让他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难道母亲还没有回家吗?她还在医院照顾父亲?家里只有妹妹在吗?
漫长的等待终于结束了。回铃音终止,电话那头传来了女孩拖沓又稚嫩的询问声:“......喂?请问是谁呢?”
乙骨忧太的手指缠绕在打着卷的电话线上,迫不及待地向妹妹询问着父母的去向。
“他们还在医院喏,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妈妈说你以后都和爷爷一起生活了,我能找你去玩吗?但是我的脚还很痛......”
乙骨忧太觉得自己的身体和灵魂被撕成了两瓣,他口中关心着妹妹因为摔下凳子而受伤的脚踝,另一半却被从女孩口中说出的话网住了。
什么叫“以后都和爷爷一起生活了”?
也许只是妹妹没能理解父母的话,她不明白时间的界限和意义,因此才将一段有限的时间拉长到了永远。
但为什么乙骨忧太会觉得如此在意?甚至......他在刹那间就感受不到心中所有的不安了。
空荡荡的身体似乎摆脱了重力,轻盈地向头顶飘去。
“......妈妈有说她什么时候回来吗?”
“不知道喔,她最近回来很晚,我也没办法出去玩。我能去找你玩吗?”电话那边的女孩来回重复着相同的问题,看起来脚踝的伤和独自一人待在家里让她觉得非常无聊,渴望着乙骨忧太能够回来和她作伴。
虎杖悠仁终究是在老人的眼神中败下阵来。孩童的勇气无法战胜大人那样复杂而沉重的眼神,幼虎也尚未学会向环伺的敌人发出威骇的咆哮。
“爸爸他......怎么样?妈妈有和你说过爸爸的情况吗?”乙骨忧太没有发现自己的手在抖,直到虎杖悠仁握住他,那种不自知、无法自控的颤抖才渐渐变得不那么明显。
妹妹什么都不知道。
挂断电话,乙骨忧太感觉到心中一直悬而未落的巨石终于落了地。虽然不用再担心它会砸到自己的头上,可现在反而需要担忧这块地面能否支撑它的重量。
会塌陷吗?地面之下、他看不见的地方又藏着什么东西呢?
“打完了就赶紧走。”
老人开始驱赶他们,乙骨忧太从刚才开始就有些脑袋发晕,似乎吸入肺中的空气完全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他听到自己以一种陌生的语气像爷爷讨要母亲寄来的钱。
老人盯着他看了很久,但乙骨忧太已经根本顾不上在乎那点令人难受的眼神了。他只觉得头昏脑涨,想要赶快离开这让他快要无法呼吸的地方。
这座红房子简直就像一个巨大的棺材,不断有人将泥土铲到周围,彻底隔绝与外界交换空气的通道。
从老人手中拿走了“所有的”钱,胀痛已经蔓延到了太阳穴。迈着绵软的脚步,乙骨忧太只觉后颈不停地流着冷汗,只有死死抓住虎杖悠仁的手才能支撑着自己稳住平衡。
刺耳的铃声打破了寂静。
就像有一根银针忽然刺破了气球,炸裂的缺口令全新的空气迅速涌入,让乙骨忧太的眼神变得清明了一些。
他们才刚刚走到玄关,老人似乎已经根本不在乎他们了,径直转身走向卧室,微掩上门,接起电话。
虎杖悠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到卧室的门边,可能是忽然想起能否请求老人再让乙骨忧太给母亲的手机打个电话而突然折返......屋内的灯光亮起,照射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一条竖向的光带。
是因为即便被他们听到也无所谓吗?
还是说这不过是大人们捉弄小孩子常用手段?
从门缝中泄露出来的不只有比客厅更暖一些的黄色光源,虎杖悠仁从未想过声音也可以成为如此锋利的刀,将人的皮肤割出又痛又痒的划痕。
他下意识地摸着手臂,想要抚平那些因为寒意而竖起的尖刺,却发现自己的手冷得吓人。
以夏天的气温来说,这间红房子里的温度的确有些太低了。
那是从医院打来的电话,从那头还能听见护士们的交谈声。很快那些嘈杂的噪音便消失了,虎杖悠仁屏住了呼吸。
可能是来到了无人经过的楼梯间,对方的声音清晰可闻:“不是说好不再联系的吗?!那孩子怎么回事?!这个月的钱我不是早就寄过去了吗?!”
老人沙哑的嗓音摩擦着虎杖悠仁的鼓膜:“你们不想养就丢到我这里来,还带了个来路不明的小鬼......那些钱可只够一个人的份啊。”
“......什么?”
老人不欲与对面的人继续纠缠,简单明了地说起自己的要求:“要么再给钱,要么就这样了,反正小孩花不了多少钱......哼,我看他们老早就找好了活路!简直跟你们一模一样!”
“......我们做的最正确的决定就是从那里搬走!村子里全都是一群脑子不正常的人,除了你们那样的疯子谁活得下去?!”
对面的女声骤然变得尖利而疯狂,几乎是在撕心裂肺地尖叫着。
之后的对话已经变成了毫无意义的争吵,老人似乎被电话那头的人激怒了,偶尔还有一道男声出现,和他争辩着什么,相互咒骂。
虎杖悠仁浑身一抖,感觉有一只冰凉的手掌扣住了自己的口鼻。
黑影从视野的侧面覆来,他能透过眼皮感受到从指缝间露出的光。
电话里的男声高声宣告:“能和他玩到一起的能是什么正常的孩子吗?!这附近又没有人报失踪,谁知道又是他从哪里找来的野孩子?!这是最后一次了,父亲。我不能再让女儿和他来往,只要接近他就没好事!看看我的腰!我可是下半辈子都可能站不起来了啊?!怪物就该乖乖滚回怪物堆里去,每个月的钱我们会按时寄给你,等到他能干活了就让他自己想办法吧,别再来找我们了!!”
虎杖悠仁僵在原地,盖住面庞的双手将他向后拉去,直到贴靠上了一具同样冷冰冰、硬邦邦的身体。
屋内的老人还在对着电话激动地争执着什么,可虎杖悠仁已经无法再将注意力集中在他说的话上面了。
“不要看,不要说,拜托你了,悠仁。”
虎杖悠仁点了点头,他快要不能呼吸了。那双手从他的脸上移开,捂住了他的耳朵。
不知道究竟说给谁听的低语擦着他的耳朵响起,冰冷又柔软的皮肤蹭过敏感的耳廓,混合着炙热的气息:“没关系的、没关系的。我们才是家人。”
老人挂断电话,大力推开了房门。客厅里已经没有那两个孩子的身影了,院子里被夜晚应有的寂静填满。不知何时离开的两个“丧家之犬”......脸色狰狞刻薄的老人因为不能从乙骨忧太的父母那里敲来更多的抚养金而大发雷霆,后悔提前让他们拿走了这个月的钱。
就像他说的,小孩子能需要多少钱?!况且他们现在还和神社搭上了关系......下个月干脆扣掉一半也没问题。
一道围墙之隔,虎杖悠仁被乙骨忧太扯着回到了家里。
他们一路上都沉默着,他看不清黑发孩子的脸。明明月光很喜欢乙骨忧太,也会将他照得很温柔,可现在却似是背叛了他们似的,只在那张脸上留下浓厚的阴影。
屋里没有开灯,虎杖悠仁站在玄关,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又或者能做些什么。
只是这样想着,只是察觉到自己“无能为力”的事实,眼泪就已经不由自主地满溢而出。
为什么呢?
为什么血脉相连的家人会说出这样痛彻骨髓的话来相互伤害呢?
原来......家人之间也不存在无条件的爱吗?
虎杖悠仁吸着鼻子,可无法阻止那种酸涩从眼眶、鼻尖蔓延开来,苦涩的味道比感冒药剂的气味还要令人难以忍受,很快爬满了全身。
他的双眼适应着黑暗,逐渐看清了站在身侧的乙骨忧太模糊的背影。
黑发的孩子一动不动,似乎被这无光的地方摄住,动弹不得。
屋子里太黑了,黯淡到连月光都无法穿透窗户,让银色落满这个略显空旷的地方。
眼泪止不住。
乙骨忧太被丢下了。有人主动剪断了那些红色的丝线,将他从自己的人生中彻底驱逐出去,就像丢弃一个无用之物,就像为植株修剪掉多余的枝叶那样,毫不留情、毫不留恋。
虎杖悠仁感觉到冰冷的手指抚上了自己的脸,就像被嘎哩嘎哩君戳弄着脸颊一样让他浑身一颤。
手指变成了手掌,它们的主人发现无法为他擦掉不停流下的眼泪后,改用柔软的掌心拖住他的双颊。
脸被抬起时,虎杖悠仁终于看清了。
月光被里香挡得严严实实,可逐渐适应了黑暗的双眼让他能够勉强看清那双没有亮光的黑色眼眸。
纯粹的、照不出任何东西的黑色......当他意识到那双眼眸正在像沼泽一样不断拉着他下坠时,逃跑与挣扎已是徒劳。
“别哭啊,”那张熟悉的脸笑着说,可虎杖悠仁却很害怕这样的表情,“别哭,悠仁。”
他的手捉住了乙骨忧太的双臂,却没能将它们扯开。
“我们从来不是独自一人啊。”
虎杖悠仁的手失去了力量。他觉得,乙骨忧太说的是正确的。
但是这句话却比他以往听到过的、从他口中说出过的都要沉重。好重、好沉,它几乎要将他全身都压垮,汲取了他身上所有的力量,所以他才没能让钳住脸颊的双手放开自己。
泪水不知何时已经停止流淌,只留下黏腻湿润的泪痕。
他抬手蹭掉了脸上的眼泪,选择张开双手环抱住了对面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