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来得很突然。
没有惊声尖叫,也没有惊慌地抽动,乙骨忧太就像是每天早上醒来时那样睁开了眼睛,然后感觉冷汗从下巴缓缓地流向后颈,带起一阵凉意。
他已经记不太清梦中闪过的那些画面,可由这场梦带来的恐惧却没有随着记忆逐渐淡去,反而伴随着身侧虎杖悠仁的呼吸声隐秘地滋长着,直到蔓延至整个后脊。
乙骨忧太缩在墙角,屈膝抱紧双腿,将头埋进了胳膊里。
恐惧和黑暗唤起了他藏在内心深处的、不愿主动回想的记忆。
祈本里香在他眼前被车撞倒,那时的红色、气味、落在脸上的热量......他突然捂住嘴巴,跌跌撞撞地从床上冲向了浴室。
他极力想要抑制住呕吐的声音,可他实在太难受了,喉咙不受控制地发出难听的杂音,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什么都听不到,也什么都看不到,在这样的刺激下,眼泪也自然而然地堆积在了酸涩的眼眶里。
他不想这样的。
等他从泛着白光的视野中回过神来,摸索着拧开水龙头,这才发现外屋的灯不知何时已经被人打开,穿着印有小老虎图案睡衣的虎杖悠仁睁着困倦的眼睛站在浴室门口,担忧地望着他。
乙骨忧太下意识地想要哄他去睡觉,让他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但他发现自己的嗓子里火辣辣的,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水流哗啦啦地冲走了水池里的秽物,乙骨忧太就保持着伸出一只手捧水的姿态僵在了原地,任由冰凉的水逐渐冻结他的手掌。
“悠仁——”
他几乎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从嘴里挤出了这个名字,而名字的主人没有让他多等一秒。温热的身体贴了上来,用小小的、不够强大的怀抱努力将他抱紧。
乙骨忧太带着虎杖悠仁跪倒在地板上,他将头埋入对方的颈肩,从虎杖悠仁的体内汲取热量。
“——我好害怕。”
颤抖的声音差一点就要被流淌的水带走,但虎杖悠仁很擅长捞到那些跑得极快的小鱼和小虾,这一次也理所当然地捉到了乙骨忧太的话。
粉发的孩子学着祈本里香和妈妈的样子搂着乙骨忧太的后颈,用轻柔的力道捋过他的头发:“那,明天我们去找宫司先生,借用一下他的电话吧。”
乙骨忧太没有说话,也没有松手。虎杖悠仁维持着缓和的节奏,一下、一下安抚着有些情绪失控的乙骨忧太:“忧太可以给妈妈打电话,听到妈妈的声音就不会觉得害怕了。”
他感受到对方的头发蹭到了他的脸,很快随着摇头的动作,乱飞的黑发扫得他脸上痒痒的。
他又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乙骨忧太声音哑哑地说:“......再说点什么吧,悠仁。求你了。”
“可以哦,但是浴室的地板好冷啊,我屁股都坐凉了,”虎杖悠仁一个用力就撑着两个人站了起来,他的确力气大得惊人,“我们回屋里去吧!”
他盯着看起来精疲力尽的乙骨忧太漱口,又仔细地洗了脸,然后主动牵着黑发的孩子回到了床上。他没有关灯,乙骨忧太也没有提出异议。
有光的环境对现在的他来说更放松一些。
眼睛周围涨涨的,浑身上下也酸疼到没有力气。乙骨忧太躺下后,虎杖悠仁趴在了他身侧,如他所愿讲起了以前总听爷爷讲的故事。有农场里的故事,也有仙台的鬼舞者,一个个不知是凭空编纂还是根据事实捏造出来的故事变成了金色的丝线,让疲惫不堪的乙骨忧太逐渐合上了双眼。
虎杖悠仁讲得口干舌燥,他小声叫了两次乙骨忧太的名字,黑发的孩子没有理他,这才确认对方真的重新睡着了。
他翻了个身,仰面躺倒。
“爷爷......”
无人听到的呢喃被吞了回去,虎杖悠仁闭上了眼睛。
可能是凌晨被闹醒的缘故,第二次入睡,两个人睡得都不算安稳,最糟糕的是乙骨忧太醒来就发现身体出现了问题。
“额头好烫!”虎杖悠仁伸出手掀开乙骨忧太额头前的碎发,只贴上去两秒就感受到了远超他自己体温的高热。
乙骨忧太想要强撑着起身,但又被虎杖悠仁摁了回去。鼻子也像被灌进了水泥一样堵得严严实实,脑子乱成一团浆糊,乙骨忧太难受地张着嘴巴呼吸。
“......你去哪?”他侧过头,勉强看清了虎杖悠仁的身影。
然而着急出门的虎杖悠仁没有听到乙骨忧太的呼唤,他莽撞地冲了出去,只留下关门的声音和满屋空寂。
这样的安静让乙骨忧太有些耳鸣。
他蓦地想到了虎杖悠仁说过的:一个人的话,生病难受的时候真的会很想哭。
乙骨忧太根本不记得究竟过了多久,也不记得他是否在独自一人的时候流泪哭泣,等他再次睁眼,听到了虎杖悠仁和一个陌生人的声音。
“......谢......哥,中美......但是......什么?”
他时而清醒时而昏沉,只勉强搜罗到了他们之间对话泄露出来的只言片语,而他的大脑根本不支持他去理解这些字句之间的关联。
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乙骨忧太的意识终于完全回归。他轻轻动了动手臂,感觉到了一阵绵密的、针扎似的麻。像是有人枕着他的胳膊睡着了,麻木的肢体末端传来了沉甸甸的压迫感。
他低头,看到了有些蔫头耷脑的粉色蒲公英。
虎杖悠仁不知道用了一个什么样的姿势躺在他身边,脑袋压着他的胳膊,是阻碍血液循环的罪魁祸首。
乙骨忧太觉得自己已经好多了,于是试图将手抽出来,慢慢坐起身。就在他准备在不惊动虎杖悠仁的情况下移开手臂的时候,粉发孩子已经一个激灵先他一步坐了起来,看这孩子的眼睛就知道他还没有完全清醒,完全一副好似在梦游的模样。
“忧太?”虎杖悠仁揉着眼睛,直到乙骨忧太习以为常地教训他不要用手揉眼睛时才雀跃地在床上蹦了一下:“忧太!!你已经没事了吗?!”
乙骨忧太无奈地笑着说:“说完全没事还是有点太勉强了,不过我感觉好多了哦。多亏了悠仁,不然我觉得自己真的会死掉。”
他的声音还带着明显的沙哑和浓重的鼻音,但比起最开始那被压在床上怎么都动弹不得的情况要好得多。
“太好啦!!”虎杖悠仁直接扑了过来。
“呜哇?!不要靠我太近了,说不定也会传染给你,”乙骨忧太推开他,这副模样简直就像一只热情过了头的小狗狗,“对了,来家里的那个人......”
“我可壮实了,”虎杖悠仁小声反驳,“那个人是个医生,他说他还在上......‘大学’?总之不是医院里的那种医生,但他说他可以来帮忙,而且啊!他是中美的哥哥哦!”
是那个女孩子的......?
虎杖悠仁翻身下地,很快将一份药剂冲泡好,送到了乙骨忧太的旁边。杯子里的棕色液体散发着苦涩的味道,和乙骨忧太记忆里治疗感冒的药很像。
味道也是一样的一言难尽。
“他没有收钱,是个好人!”虎杖悠仁是在跑去诊所的路上遇到这个青年的,因为跑得太快而不小心撞倒了对方,平白无故挨了一记头槌的青年看出了他脸上的焦急,揉着腰询问起原因来。
乙骨忧太捏着鼻子灌下了苦掉舌头的药,杯子移开的瞬间,嘴巴里迅速被塞入了几颗糖果:“其实还可以吃一些冰淇淋,但是我怕买回来忧太还没醒。你现在要吃吗?”
乙骨忧太看了眼窗外,橙红色的阳光洒到了地板上。
居然已经是傍晚了。
乙骨忧太没什么胃口,他问道:“悠仁一直在照顾我吗?”
他看到床边的柜子上有接满水的塑料盆和搭在盆边上的毛巾,便猜到自己睡过去的这段时间里虎杖悠仁肯定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一遍又一遍地更换着放在他额头上降温的毛巾。
“当然了!怎么可能让忧太一个人待着呀?”
因为知道生病的时候一个人待着会觉得害怕和无助,所以虎杖悠仁绝不会让乙骨忧太也有这样的感受。
黑发孩子的精神好了一些,饥饿感也随之逐渐变得不可忽视了起来。
不知道是谁的肚子先叫了起来,虎杖悠仁红着脸决定出去买晚饭。村子里没有寿司店或拉面店之类地方,虎杖悠仁只能试试能不能在便利店关门前买到便当之类的。
临走前,虎杖悠仁特意叫出了里香。
“其实忧太病倒的时候,里香一直都在呐。”
而且,他看到了不同寻常的东西。里香没有眼睛,但脸上的缝隙之间却流出了眼泪一样的液体。它哭着将自己罩在乙骨忧太身旁,连虎杖悠仁都被拒绝靠近。就是在那时,他看见里香的手中冒出了奇特的光。
虎杖悠仁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乙骨忧太显然好受了不少,原本沉重又痛苦的呼吸声渐渐变得和缓,因为高烧而泛红的脸颊不再显得病态。
虽然不太明白,但虎杖悠仁觉得那就是里香“魔法”,能够减轻病人痛苦的神奇魔法。
“里香......”乙骨忧太看着几乎要填满整个房间的白色咒灵,口中喃喃自语道:“谢谢你。”
虎杖悠仁离开了太久。
他临走时洒满屋子的橙红夕阳已经彻底落入山涧,白炽灯的光让里香庞大的身躯投下浓厚的阴影,直到现在虎杖悠仁仍没有回来。
这不应该。乙骨忧太知道他一定会跑着来节省时间,一来一回根本不可能用上这么久。
乙骨忧太不停地看着墙上的时钟,看着指针滴滴答答地转了个圈。他再也没办法安心等下去了,一些不好的念头开始盘旋在他的脑海里,恐慌又重新滋生出来。
“里香。”乙骨忧太扶着里香的手从床上下到地面,双腿还有些发软,但白色咒灵的手臂有力地揽住了他,支撑着他走到了大门边。
他推开了门,独自走向院外。里香回到了影子里,乙骨忧太能够感觉到它的存在。
俯瞰着下山的小路,同夜幕一样深沉的黑色眼眸一眼看见了那个令他担忧万分的存在。
虎杖悠仁站在村口上山的小路上,背对着乙骨忧太,只能看见他圆圆的后脑勺。他的周围还站着一些孩子,乙骨忧太认出那是松下和中美他们。
因为他们离得太远,乙骨忧太听不见他们在谈论什么,但松下他们的表情并不轻松。
乙骨忧太的脚步还没往出迈,虎杖悠仁居然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回过头来和他对上了眼神。看到还在生病的乙骨忧太居然跑了出来,他立刻转身往回走,丢下松下和中美等人在身后。
那些孩子并没有跟上来。
“抱歉忧太,”虎杖悠仁推着乙骨忧太回了屋,“我没想到会遇到他们,你等着急了吗?”
他向乙骨忧太展示手中从便利店里买来的饭团和便当。店里昨天刚刚补上货,因此这些东西都还算很新鲜,虎杖悠仁拜托店主帮他们将食物热好,可惜因为被松下他们拦住,热量已经散去得差不多了。
乙骨忧太接过来的时候仍能感觉到一些余温。他挑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肉松海苔饭团,拆开包装,盯着虎杖悠仁打开一盒牛肉便当:“他们找你干什么?”
“嗯,”虎杖悠仁塞了一口饭,嘴巴里鼓鼓囊囊地说,“他们想让你选中美。忧太来负责选人的事情好像大家都知道了诶,明明才过去一个晚上而已。”
虎杖悠仁还在感叹为什么消息传得这么快,乙骨忧太用他还没有完全退烧的大脑觉得隐约有点不对劲,但显然他没有精力细想。
“为什么呢?”
听宫司的意思,选出来的孩子会穿上华丽的服饰引领着巡游队伍,对于孩子们来说的确是个非常值得向往的事。
乙骨忧太想知道松下他们找上虎杖悠仁的理由。
如果让他来选的话,他觉得自己很可能会直接闭着眼睛随便指一个人。选中美的话......他陷入了和虎杖悠仁同样的困惑当中,没有人来告诉他究竟怎样做才是“正确的”。所以他想知道理由。
“因为那个女孩生病了。”虎杖悠仁说。
他扒拉着浅浅的饭盒,将牛肉酱汁和米饭混在一起:“她哥哥明明是医生,但却治不好中美的病。”
被选出来的是神的孩子,他们是仪式中最纯洁、最接近神明的存在。
虎杖悠仁学着那些孩子们的语调说道:“中美只要见到了神明大人就能痊愈了。我们已经商量好了,把这一次的机会让给她。他们是这么说的......见到神明大人是什么意思?他们还要去山上找神明大人吗?”
乙骨忧太想到了那天中美绕着巨木前行的模样。
虎杖悠仁眨着眼睛,看向沉思的乙骨忧太,叼着勺子嘟嘟囔囔地说:“忧太不用觉得为难,我没有答应他们哦。毕竟这是忧太才能决定的事情。”
乙骨忧太吃掉最后一口饭团,摇了摇头。他就是......有点困扰。
“......不知道该怎么做的那种感觉?”
乙骨忧太点头。
虎杖悠仁叹了口气:“果然,‘正确’才是最难理解的词啊。”
他沉默了一小会儿,试探性地说:“呐,忧太。宫司先生说按照你的心来选择,那不就意味着忧太可以选自己想选的人嘛!
如果其他人都觉得应该选中美,忧太选她的话也没什么问题吧?”
毕竟其他人都同意了......这样的事算是正确的吗?
没有人能够跨越时间,知晓未来的可能性。选与不选,分别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如果选择了中美,她的病就能好起来。但如果同样有第二个生病的孩子,他又该怎么抉择呢?
“忧太,”虎杖悠仁伸出一只手在乙骨忧太眼前晃了晃,唤回了他的神志,“不要再想啦忧太,脑袋会被烧掉然后变笨的。”
“悠仁是怎么想的呢?你也觉得选择那个孩子比较好吗?”
虎杖悠仁挠挠头,睁大眼睛:“如果中美因为生病死掉的话,我以后可能总会想为什么当初没有选她。”
也许,会后悔吧?
对别的孩子来说只是一个荣誉的身份,但对中美来说却是救命的药。
虎杖悠仁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难道正确的事,就是以后不会后悔的决定吗?
他猛地站了起来,将垃圾通通扫进垃圾桶,关灯躺倒盖上被子一气呵成。
“......悠仁还没有洗漱呢吧?”
黑暗中,乙骨忧太的声音从身旁传来。
“只有一天没关系的!”虎杖悠仁底气不足地反驳,随后转了个身,背对着乙骨忧太。
身后的人戳着他的后背:“不行啦,万一长蛀牙的话会很痛的。”
虎杖悠仁把自己完全缩进薄薄的被子里,只露出一些尖尖的发尾,声音闷闷的:“我才没有吃糖!”
乙骨忧太又去推他的肩膀,像是搓面团一样把他揉来揉去。
躲在被子里的虎杖悠仁感觉自己像是寿司卷中间的鸡肉条。乙骨忧太有的时候很固执,这次他似乎打定主意要让虎杖悠仁必须洗漱完毕才能睡觉。
......他才不是认输了,只是因为乙骨忧太还在生病而已!
虎杖悠仁掀开被子,看见了乙骨忧太亮晶晶的眼睛。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对方的额头,手心传来的体温说明早上感受到的恐怖高温已经近乎完全消失了:“你已经快好了吗?摸起来不烫了诶。”
虽然还没有回到乙骨忧太平常时那种略低的、摸起来凉凉的体温,但黑发孩子的精神看起来好了不少。
“啊,”乙骨忧太清了清喉咙,肿痛的感觉好似是他梦中的幻觉,鼻塞也消失了,“好像真的快好了!是因为那碗药吗?”
虎杖悠仁和他说了里香的神奇魔法,只是他们再次将里香叫出来后,却没办法让它再次使出那个魔法。
“难道说,还有冷却时间?就像游戏里的技能那样......”乙骨忧太天马行空地猜测着。
虎杖悠仁觉得有点遗憾,如果里香还能再用一次它的神奇魔法,也许乙骨忧太能够直接恢复健康呢。
最终,两个孩子还是乖乖地重新打开灯,完成了每日例行洗漱和整理,这才重新躺回床上准备睡觉。
床单早就没有刚晒好的时候才会散发出来的太阳暖呼呼的味道了。
虎杖悠仁没有认床的习惯,他总是睡得很熟,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都能安然进入梦乡。爷爷曾经开玩笑般地说,他一定是躺在高速的柏油路面上也能睡着的类型。
“说起来,”像是即将入睡前的呢喃,虎杖悠仁的声音轻得不能再轻,“爷爷以前还说要教我打空手道呢......”
没等乙骨忧太想出答复的话,说话的人就已经陷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