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口气直接跑回了家,上午刚刚换好的衣服又一次被汗水浸湿。院子里的井经过昨晚里香的爆发彻底无法使用,筑成井口的砖石大部分都掉进了井里,上面的工具也被破坏得七七八八。
上午晾起来的床单已经被烤得暖烘烘的了,晚上睡觉之前肯定能彻底干透。
这是个好消息。
他们的院子和乙骨爷爷住的红房子也是分隔开的,院子的边缘是不知道谁扎的竹篱笆,粗壮的竹筒几乎要有虎杖悠仁两条手臂那么宽,深深戳进了地面,用麻绳和藤条之类的东西死死捆绑在了一起。
篱笆围墙外有大约三四米宽的空地,生了有小腿肚那么高的杂草,但比起更远处逐渐繁茂起来的树林来说要显得空旷许多。
乙骨忧太是在树林边缘拉起的晾衣绳,现在他们发现待在林子里要比待在其他地方都凉快。
门前的土路向下就通向村子,向上仍能往前走,看样子通向覆盖着山顶的森林,不过乙骨忧太和虎杖悠仁还没来得及尝试往另一个方向走过。
“我们往上走走好不好?”虎杖悠仁突发奇想,拉着乙骨忧太请求道。
“诶?可以是可以,但我总觉得......”乙骨忧太看了看隐没在密林之中的小路,有些犹豫地说:“这样的森林里会有野猪或者蛇之类的东西吧?连那座山上偶尔都会有人看到小蛇,乡下的山就更不用说了。”
提起那座山,虎杖悠仁突然打了一个寒颤。
“那我们还是回家吧!”他的笑容有点勉强,眼神也飘忽起来:“正好我来教忧太怎么做捕虫网,或者我们可以到村子的那条小河旁边看看,没准这里也有小龙虾之类的呢!”
他挽起乙骨忧太的手臂,几乎是扯着黑发的孩子远离了那条上山的小路。
可惜,他们并没有找到可以用来制作捕虫网的趁手工具。直到他们想要制作一些手工的小玩意儿时才发现家里连一把剪刀都没有,用来充当网子的纱布、固定形状的铁丝和胶带也没有,木棍反倒是最好找的东西。
乙骨忧太找来纸笔想要记下还需要买哪些东西,两个人就趴在小桌子上掰着指头数来数去。
虎杖悠仁把所有的钱都翻了出来,坐在乙骨忧太对面开始细致地数他们的“存款”。
两张福泽谕吉,三张樋口一叶,再加上各式各样零散的硬币。两个对钱没什么概念的孩子也不知道这些钱够他们生活多久。他们现在最大的支出就是家中的各种生活用品,刚住进来时乍一看好像什么都不缺,但“能住的房间”和真正的“家”是不一样的。
乙骨忧太一笔一划地写着清单,他还将这些天买来的其他东西也列了出来,挨个标上了价格,这样就能知道他们在不知不觉间究竟花了多少钱。
午饭和晚饭可以去神社吃,早上吃便利店买来的面包。
以后要不要再买些牛奶呢?
他想了想,又写上了更换水管和清理浴缸。也许他们可以请教杂货店的老板应该如何清理一个满是发黄污渍的旧浴缸,他们也不能一直都在那个木桶里洗澡。
再换个可以淋浴的喷头?
乙骨忧太看着正在费力数清那些硬币的虎杖悠仁,手中的笔渐渐停了下来,改为撑着下巴围观他数硬币。
粉发孩子用指尖拨弄那些圆圆的钱币,两只眼睛瞪得比平常大一些,似乎睁大眼睛就能保证不会漏看任何东西,显得有些笨拙而认真。
看着看着,乙骨忧太突然想到母亲交给爷爷的那些钱。说是每个月会给他一部分零花钱,但事情的发展其实自从他们见到乙骨爷爷的时候就开始产生了不同的走向。
他没想到他们需要自己想办法解决餐食,而且来了这么多天他还没能和家里通过话。爷爷家肯定有电话,但他有些畏惧去敲隔壁的房门,也不太敢去问那个看起来并不好相处的老人拿回自己的生活费。
存款里的大部分是虎杖悠仁从孔时雨那里拿到的来自妈妈的零花钱,乙骨母亲给的占了一小部分。
乙骨忧太似乎打开了全新的视角来看待生活。他又开始想着他们的衣服,他和虎杖悠仁都只有夏装,等到了秋天甚至冬天,御寒的衣物都是必不可少的。而且还有被子,同样也需要购入冬天盖的厚被子才行,而且这村子里不一定能找到卖厚被子的地方。
对了,还有药箱。如果他们生病了,必须要有能够缓解症状的药物和遮挡创口的纱布或创可贴才行。
不过这些并不是现下最重要的、不买不行的东西。如果他们小心一些,能够安全地度过这个冬天,来年开春他们就能回去上学了。
只要等到来年春天......
乙骨忧太有些焦虑地咬着手指。
这样古怪的习惯让虎杖悠仁从硬币堆中抬起头来,侧头有些担忧地问:“忧太,你没事吧?”
他从没见过黑发孩子这样焦虑的模样,难道是......?!
“难道说?!我们这几天花了太多的钱吗?!”
虎杖悠仁以前从来没有为了零花钱而发愁的时候,爷爷总是对他有求必应,恰好他也不是不能控制自己随意乱花钱的类型,所以他们从来没有因为零花钱的事而吵过架。
“不!当然不是啦!”乙骨忧太连连否认,吃饭才应该是最大的花销,但是神社帮他们免去了这部分的费用,而日常用品的补充对他们来说大多都是一次性的。他想到这里,翻到了列在清单上的“淋浴花洒”,想了想还是将它划掉了。
连带着水管和浴缸清理也被统统划掉。
如果不考虑在这里长久地住下去,其实并不需要在意太多这些细节上的问题。
“我觉得这些钱应该足够我们待到明年了,”乙骨忧太向虎杖悠仁展示了一下他列出的清单,粉发的孩子托着下巴快速扫了一眼,“我们晚上......不,我晚上会再去找爷爷的。”
得试着要到生活费,顺便看看能不能打个电话。
他很担心父亲和妹妹。
就在他正在为自己做心理建设的时候,一只小手握了上来。是熟悉的、偏高的温度。
“别担心!”虎杖悠仁露出两颗明显尖锐一些的虎牙笑道:“我会陪着忧太一起去的!两个人一起的话就不会害怕了!”
“嗯。”焦躁与不安在那一瞬间被击溃了。
可惜的是他们晚上并没有如愿以偿敲开红房子的房门。那个老人不知是睡得太早太熟还是并不在家,他们推开生锈严重的铁制院门,在连接处的刺耳咯吱声中敲了很久,但始终没能得到回应。
清晨洗漱完毕,虎杖悠仁就拉着乙骨忧太往山脚跑。
趁着太阳的光芒还没有那么毒辣,他们跑进了一片花田。这块看似无人打理的土地内长满了各式各样的野花,小小的花朵没有经过人类的精心栽培,花瓣伸展不开,挤挤挨挨地凑在一起。
但这样随意生长的花丛,颜色倒是最自由的。
虎杖悠仁将自己埋入花的海洋,逐个扒拉它们看花瓣的颜色。纯色的很少很少,大部分都是两种甚至三种颜色混合在一起,就像有人在经过这里时不小心打翻了颜料,随性又意外地将这些花染出了极少重复的复杂颜色。
清晨的潮气很快就沾满了两个孩子的身体,乙骨忧太偶尔还能感觉到挂在花瓣上的水珠被他无意识地蹭到了腿上,直到有水珠顺着皮肤滚落,留下清凉的痒意时才留意到吵醒这片花田需要付出的“代价”。
虎杖悠仁举起了一根细长的木棍,将它插在了土地里。木棍的另一端挂了一根线,绑住了一张白色的布片。
“等到有风把它吹起来就好了,”虎杖悠仁指了指流连于远处的白色小蝴蝶,“很快就能把它们引过来的!”
没见过这种做法的乙骨忧太半信半疑,不过仍旧觉得虎杖悠仁很厉害。钓小龙虾的方法也是虎杖悠仁教给他的,粉发的孩子似乎天生就知道很多有趣的消磨时间的方法。
“在城市里很少找到这样的地方,忧太没见过也很正常啊。”他们蹲在一旁等待着,像两个“发育不良”就被迫出来工作的稻草人一样。
今天的风不大,却也足够吹起那根细线和拴在末尾的白色织物。
它像一条被鱼线勾住的白色小鱼,无法挣脱,便只能随波逐流。
很快,这道白色的影子吸引来了一只蝴蝶。它扑扇着翅膀,坠在了上下飘动的织物后面。陆陆续续又有几只也飞了过来,在后面排成了一条长队。
“是不是很神奇?”虎杖悠仁指着那条蝴蝶队伍对乙骨忧太说道:“其实它们也不知道排在那里有什么用吧?”
乙骨忧太突然想到:“啊!这不就跟‘那个’一样吗?假如走在路上突然看见有人抬起头,别人也会不自觉地抬起头看看天上到底有什么,结果那个人只是因为不想让鼻血流到衣服上而已!”
虎杖悠仁将木棍从地上抽出,随意在周围甩动,那些蝴蝶也锲而不舍地跟在后面。
他们在花丛中待了很久,直到头顶太阳散发的热量将朝露的水汽尽数烤干,他们才收起了那块白色的织物,继续去山脚下找合适的地方钓龙虾玩。
顺着水流的声音,他们摸索着走到了小溪旁。
“这里的水居然只到脚腕,根本没有什么危险嘛,”虎杖悠仁脱掉鞋子,直接踏入了溪流中,“但是这样肯定也找不到什么龙虾了......也许会有小鱼之类的?不过小鱼很难抓诶,必须得有抄网才行。嘿嘿,我很擅长捞金鱼的!如果祭典上有捞金鱼的活动,我一定要让你见识一下才行!”
溪流的水冰凉,消解了不少夏日的酷热,水质也比村口看见的浑浊河水好上不少。周围还有能将他们完全盖住的香蒲和芦苇,像是天然的屏障,高大的茎秆为他们撑起了一片秘密的去处。
虎杖悠仁兴致勃勃地挨个翻开那些石块,轻轻拨弄水草的根部,寻找藏在其中的小鱼和螺类。
他们没有抄网,只带了两个自制的钓虾工具和空水瓶,但这里的水太浅,周围也没有找到藏匿在植物根部的虾。螺类倒是很多,他们两个人摸了满满两大罐,直到虎杖悠仁的肚子发出悠长又幽怨的鸣叫,两个人才意识到他们已经错过了午饭时间。
即便穿着短裤,但长时间待在水边还是不可避免地打湿了裤脚,皮肤因为泡在水里而变得皱皱巴巴,像是被洗缩水了的毛衣。
“手脚都变得像老爷爷一样了啊,”虎杖悠仁抱着罐子里的田螺检查今天的战利品,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放肆地玩过了,“我们可以烤田螺吃吗!忧太,我们来烤田螺吧!”
“好啊!直接放到火上吗?家里倒是有火柴......?”
“当然不行了!”虎杖悠仁将瓶子护在怀里,一脸严肃地说道:“得让它们把肚子里的脏东西吐出来才行,还要加盐,这样就变得干净了。”
这是爷爷教给他的技巧,虎杖悠仁还记得很清楚。
因为不想把鞋子弄湿,所以他们又在这片秘密基地待了很久,直到脚上的水分干得差不多了才穿上鞋袜往回走。
“悠仁懂得真多啊,”乙骨忧太蹭了蹭鼻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用什么样的语气说着话,“总感觉,哪怕是一个人,悠仁也可以过得很好。”
“......”虎杖悠仁低着头,一只手握着一个瓶子,在摇晃的时候还能听到满瓶的螺壳相撞发出的喀拉声。
“才不是这样啊,忧太是大笨蛋吗?”
粉发的孩子大声反驳着,乙骨忧太大受打击:“诶?!”
“一个人的话,”虎杖悠仁依旧垂着头,将手里的瓶子甩来甩去,“没有洗衣机的话就很难洗衣服,吃不上饭的话就会饿死,也许睡觉的时候还会害怕。”
“如果生病了很难受的话,一个人会很想哭。”他的确从小到大都很健康,不过在成长的过程中仍旧有一两次很严重地病倒了。因为爷爷需要早早出门工作,等虎杖悠仁扯着沉重的身体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发现早就过了他应该起床的时间。他也完全不记得爷爷早上出门前叫他起床的时候自己究竟应声了没有。
那次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就像是泡满了水的海绵,沉甸甸的,还往外冒着水。大概是幼稚园的老师发现他没有去上学,接到通知的爷爷匆匆赶回来,虎杖悠仁迷迷糊糊地听到爷爷哄他“不要哭”。
虎杖悠仁抬起头,看着乙骨忧太,缓缓地露出一个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嗯......一个人当然应该也能活下去的吧?但是,我总感觉——”
“——那样会很寂寞的。”
夏天的风总是燥热的。
不然乙骨忧太为什么会觉得脸上烧得热乎乎的呢?
“如果、可以的话,”粉发的孩子鼓起脸颊,他总是在很难为情的时候转开眼神,但能感觉到余光一直留意着他在乎的东西,“一直......和你们......”
成为家人。
乙骨忧太接过虎杖悠仁手中的瓶子,拉住他的手。
他们的影子亲密地贴靠在一起,第三位家人正通过这黑暗的联系与他们牢牢绑在了一起。
虎杖悠仁用上了一些力气,回握了过去。乙骨忧太是个开朗、温柔的人,但是因为太过温柔所以总爱迁就别人。受了欺负不知道还手,明明自己并不喜欢接近村子里其他的孩子,却因为虎杖悠仁的缘故而接受了。
他觉得虎杖悠仁需要朋友,所以他试着去做自己并不喜欢的事。
虎杖悠仁手上更加用力,似乎想用这样的力量来让身边的人明白自己的心意。对他来说,当然是乙骨忧太更重要。朋友......和爷爷搬来仙台前,他也在幼稚园和家附近有几个玩得很好很好的朋友,因为搬家而不得不分别的时候,他哭得很惨。
但是,他从没有想过主动回到乡下去找他们玩。爷爷比他在那里住得更久,甚至他还没出生的时候老人就已经定居在那里,和认识的人、玩得好的朋友分别对爷爷来说应该是更难过的事,但虎杖悠仁从没见过老人因此而哭泣,或者露出想要回去的念头。
“人和人的缘分就是这样,悠仁,”当他问起那个问题时虎杖倭助只是叼着烟斗,眼神中多了一丝怀念与释然,“突然地开始,突然地结束。我们只是同行于同一片海面上的船只,只有相交、靠拢、分开的可能,没有任何一艘船能够像海鸟一样在另一艘船上停留。”
虎杖悠仁执着地问着为什么,直到虎杖倭助再也没有耐心,直接用烟斗敲了敲他的脑袋。
这也就成了虎杖悠仁一直埋藏在心底的疑问。
他转过头,轻轻地、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身旁的人。
有一天,他和乙骨忧太之间也会像那些船一样,突然地相互分别吗?
不知为何,只要一想到这样的可能性,他就会觉得胸口很难受。能够听到心跳的地方变得闷闷的,宛如知道再也不能见到爷爷和祈本里香的那天一样,这会让他觉得......很痛。
这和离开妈妈时的感觉不一样。虎杖悠仁无法形容,只是本能地不想让他和乙骨忧太之间像是和老家的朋友们之间那样,渐渐变得连名字都变得陌生,回想过去的记忆时发现已经不太记得他们的脸。
想要维系这段联系的冲动与生存同等,都是刻入了本能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