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田兄弟有一天死在毡帐里。
各在喉咙上让人斩了一手刀,断了气道,血都流不及,人就没了。
两座壮硕的尸身,仰平在帐中空地上,没打斗过,故而衣发俨然。
是白日,当面,一击殒命。
帐外护卫的狼群竟一只也不曾惊动。
这杀手是鬼不成?
山王是不信鬼的。
族长大恸了几日,把账算在了雁不归那一伙日夜巡守的轻骑头上。
铜角,在远远的高高的崖上响起,连绵不绝,呜呜吹向青灰的长天。
在雁不归,村里的长者,也只在儿时,在上上辈的故事里听过这样的声音。
故事里说,它像一把刀悬在头顶,又沉,又利。
铜角的余音里,奔踏声,动地而来。
崖上碎石、枯木震落不绝。
狼群,踩着陡得无处可踩的崖壁,如一山崩摧的大雪,冲决而下。
村庄,一转眼就湮在这大雪里。
赤木刚宪和他的轻骑,把马匹让给女人和孩子,护送着乡民,惶惶牵着零落家什,向远在百里的甪城逃徙。
几天几夜,边逃边断开桥锁,斩倒树木,封堵了道途。
狼是此中高手,越是险,越是一程一程地撵上来。
待乡民逃远,赤木才下令在一处古河道休整。
他清点火把风灯,以枯枝在沙上勾画地势,寻了一条小路,定了子夜折返,要从狼爪下收回失地。
当年追随他贬谪而来的手下说,雁不归此地向来疾苦,历代红叶君都不曾过问,玄武君来了,更欲弃之唯恐不及,我等无君无国之人,何苦还守着它。
赤木回身一指,他说屋舍、栅栏、石磨、井台,依稀在望。
手下张目,却只见荒崖。
他说将军,咱们已行出百里,想来是看不见的。
赤木说,我还是看得见。
他说于国,是荒弃之地,于人,是生于斯长于斯的一方故土,是家。
雁不归的消息,是南国埋在红叶宫的暗哨传回来的。
以为非关战局,故而信送得迟。
大祭司田冈茂一却持着这纸短笺捧着一卷舆图,深夜闯入大帐,与南国之君长谈。
那舆图向案上一开,田冈秉烛,照着一隅。
他说没料到,青雀一国不存,他一个在俘的废君,竟把牧绅一逼到这样的地步。
大祭司言语间有几分激荡。
他说雁不归此地,尽处是崖,终年是风,风削得那崖刀一样利,崖又剐得那风箭一样疾。是大雁飞累了,都不敢落一落的险绝之地。
牧绅一若要救,无论怎么调兵,都免不了长途奔袭,日夜相继,兵未至,体力先杀去三成。风中崖间作战不惯,心气又杀去三成。无论如何善战,毕竟谁也不曾与狼打过仗,这一去,当真是难归。
若不救,红叶国皇室余脉定要召集旧将故臣,以守土为号,拥兵起事。先占个名分,还于红叶都,一旦君位光复,未必顾念雁不归百姓的生死。
这是逼着牧绅一不救也得救。
田冈言罢,见皇上迟迟未肯决断,收声敛气劝道,陛下此际,宜与青雀国合兵,令玄武国相顾不及,予之致命一击。
仙道许久才开口。
他说这一步走得太险。牧绅一若赶得及去救,诚如先生所言,此一战,必伤及玄武国兵力军心。若救不及,只怕山王不会甘于占了雁不归,则要以此一地为要冲,向内图谋。这一带皆是荒城,往往疏于练兵,不擅应敌,一旦山王取了这几处……
他以剑虚画,舆图上那几城连作一线,末端,正遥指着红叶都。
田冈满心惴惴的,一夜不敢成眠。
天未亮,望哨来报,说有人孤身一骑出营,去向像是……投敌。
田冈步出帐外,沉声说那是今上。
那望哨自知说错了,忙不迭退下。
田冈深叹了一口气,对着半空直呼皇上名讳,他说仙道彰你个疯子。
大祭司忆及当年,这人得知红叶君为玄武国冷箭所伤,也曾这般任性行事,不禁拄杖疾声三呼,天要亡我。
无复他言。
其时仙道彰正一穿敌营而过,数支长戟杀来,他轻夺在手里,抵挡一阵即抛下。
刀兵太沉,不要。
过山过水太远,不要。
他只走玄武国辟出的八百里加急驿道,遇拦阻,则一路应敌。
村庄毁弃,赤木在废墟上起了营寨。
骑兵不过百人,多半受了伤,赤木依着伤的轻重,分了守、备、拒敌三支,一支之中又分了日夜两班。
他传授了几样要诀。近战不利,故而用箭、用火、用石块。箭不多,对付狼群首领才用。火要风向好才用。石块不怕小,绑成一簇,集向高处,用时以撬杆,一倾而下,最为有力。
迁入甪城的百姓,筹了干粮、柴草、医药、灯火,往复在大风里,日夜送来营中。
这般些微之力,捱着数百狼夜出日遁,侵袭不断,竟也强撑了月余。
仙道坐在崖上,静观了几个时辰,他说狼群进退颇有计较,来去成阵,倒像是识得兵法一般,想是有人在后头掌着,就把那人请出来罢。
携在身边的,不过一柄短刃。他把自己化成那刃上一寸寒光,向狼群中一抛,那一夜,就在狼的齿与爪上撕得极碎,扯得极长。
至天白,狼群一拨一拨围拢,渐忌惮着,不肯轻扑上来,一重重困着那人,一只只半身低伏,双耳峻立,呜咽悲鸣。
大风吹干了血迹,仙道四下顾了一顾,抹了一把脸,就地躺下。
天光刺目,他抬腕搭在额上,喘了几口气,轻缓地,唱起了一支歌。
他唱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记得那年,有个人分明伤重,却几日几夜不离阵前,不肯安寝,他就唱了这支歌。唱着,唱着,那身子就沉向他怀里,灼灼的手心,也生出了几许潮意。
远处响起答答的马蹄声。
歌停了。
仙道不起身,但侧目相望。
风也停了。
狼群让出一条小道。
那个清晨,烟岚散尽。
乘马的少年,手执长缨,向他徐徐踏来。他腕上挂着一串狼牙,泠泠作响。
仙道就笑了。
他说这世上曾有一人,我知他不在了,却不能去见,你可见过他么?
那少年在马上欠身,长缨向他一指。
我可以,送你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