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的小雀飞回来了。
这是仲夏时节,山中草木蔚然,暮时,一山的鸟儿都来归栖,一树一树枝叶里,鸣声不绝。
有一只小雀鸣得和别个不一样,它在跟这山的主人说话,它鸣的,是玄武国边地风烟。
它飞得高,望得长,数千里山河日月、城郡兵马,尽勘在它眼里。
树下合抱一亭,亭中人听着鸣声,笔下边绘边注。
遣去的小雀已回来十数只,藤真凭那鸣声所述,一重一重印证着,渐拼成一卷玄武国边防之图。
铁男掖着心事,上山的步子疾,一路惹得小雀一茬茬扑棱棱这一树飞到那一树,故而他还未至阶前,藤真早就听见了。
铁男边大步行来边报,公子传信,说寄去那几册小札十分堪用,只是太耗心力,教殿下别写了,公子说军中之事,有他足矣。
小札,是在北山疗伤的时日里,三言两语,一页半页,点滴写下来的。
当中记着南国兵临玄武、青雀两国至今,历历的交战,是山,是水,是风,是雨,兵力多少,领兵的是谁,行军取道何处,几时扎营拔营的。
也记着他在牧军中留心过的琐事,譬如玄武君幕下诸人的习癖,譬如战歌、暗语、信鸦、猎犬,譬如兵士的作息值守,马匹的驯养,冶炼刀兵的矿石、水源……
详尽之处,只怕玄武**中的注录官也及不上他。
藤真说这不是专为公子写的。玄武君这一度回朝,南国战场上只得武藤几名守将,我看公子应付起来颇有余力,只待一个时机,北山营七十二人当合兵一处,与玄武国终决一战。小札所记种种,诸位将军闲来略览一览,心里有数就好。
铁男一听他几个也要看,就愁得很,他道,我等冥顽,殿下写了这么多,不知什么年月才读得完。
藤真也不难他,只问,这冥顽二字,是今日学堂中教的么?
昔时三井曾交待过,在殿下跟前,斯文着点,把平时那市井的说话都收起来。是以铁男几个,平时除了习武,没事就往山下学堂,窗外站着听讲。
听了几回,先生竟备了桌椅、笔墨。
这先生同他们央告道,稚子顽劣,冬日怕冷,夏日贪睡,或半途逛到集市上去,往往误了学时。诸位将军来听讲,不要束脩,只求若有余暇,教孩子们几下拳脚。
这一来哄得孩子们喜欢极了,为着学那一晌拳脚,一个个早早赶来等着,日日不辍。
由此山上山下,往来融融。
藤真是听得出的,铁男几个若这天用心读了几页书,回来说话就文绉绉的。
这么一问,铁男心虚道,回殿下,这是昨日教的,今个,还未见过先生。属下……去了一趟赌档。
藤真应了一声,没有别的话。
北山营法度严明,一向并不曾染上什么赌瘾、酒瘾。
说是去了赌档、酒垆,藤真就知道,是宫中有信。
铁男叙道,野间那厮……野间那人说,遇上一桩不知要紧还是不要紧的事,有心教小雀传回来,又怕小雀说不明白,专要我见了他,回来说给殿下听。
野间说,玄武君纳了一位夫人。
藤真笔下未停,也并不稍抬起头,只说这是他的家事,野间将军以为要紧在何处?
铁男回道,这位夫人是前朝遗眷,她的母家是姓赤木的。故而说不准,但问殿下,这事要紧,还是不要紧。
藤真笑了笑答他,不很要紧。
又道,他亲征既久,朝中人心浮动,若有流言,说玄武**中无人,与南国交战不力,他为安抚内忧,行事起来,自是要摆出从容自在的样子。
铁男迟疑道,属下不会说话,说错了,殿下别气。
藤真问是什么话。
铁男道,听说,牧绅一早年与人许过婚约,他要从容自在,怎么不娶旧的,娶了个新的。
藤真道,应是讹传了。他少时去国为质,回朝,即与其兄长生死相搏,登了君位,又同南国征战。半生沙场,实在攒不出闲暇来许婚。
铁男固执道,有,说是相赠了极为贵重的信物。
这是野间将军同你说的?藤真问。
铁男说是。他说那夫人入宫之日,有的宫人记起这回事来,别的宫人就说,只因夫人生得实在美丽,昔年那许婚的人,怕是比不上的。
藤真道,这是一石二鸟之法,那位姓赤木的夫人,是红叶国永世将军赤木刚宪之妹,他纳她,是为牵住赤木之兵。
藤真一面听着树上小雀你一声我一声言语,一面笔下补缀着字句,一面同铁男问答,三桩不相干的事汇在一处,竟各个都是清明。
铁男忽然记起什么,他问,殿下,“空侯”二字怎么写?
藤真便在纸上写了一个“箜篌”与他看。
铁男问,殿下,这箜篌可是兵器?是刀?是剑?
藤真说,都不是。是琴。
铁男道,那就是了。听说玄武君与那人,相赠的是一把箜篌。
听说,玄武国开国的,是一位女主,这琴原是她的,传下来,便是历代玄武君赠于君夫人的。
他这才见藤真抬起头来。
他见藤真看了他一会,又不像是看着他。
末了那人摇摇头道,你们呐,消息和八卦都分不清了。
落了一夜山雨,藤真就染了风寒。
病了两三日,背上的箭伤疼起来。
昼间是隐隐的,一至中夜时分,竟像那支箭又从骨头里生出来一般,沁得一腔都是寒凉。
他睡不稳,就起来,捋着一封一封战报,向棋局上一子一子推演,从月出至月没,只不许一刻清闲下来。
只怕稍一个松劲,一个晃神,要忆起岁月里有个什么人,曾携了一把箜篌,来青雀宫访他。又忆起有一年大雪里,有人以一支短匕突袭了他,又以一怀的唐突来拥他。
他的病,让水户洋平瞧出了端倪。
有一日洋平上山,送了药,说他梦见红叶君。
梦见他,就是他受了箭伤那夜,草草裹着肩臂,半披氅衣,静立在营帐外,等待天明的样子。
洋平说许是那人待在皇陵里头,整日睡着无聊,便托梦来。
两人于是约着要去祭扫一回。
车马行了多时,不是往皇陵的路。
停驻下来,帘外是一间草庐。
洋平说庐中人是前朝医官长,年纪不小了,新君入朝前,就已告老归隐,消息不会传到宫里。
这是要藤真安心问病。
这名医者正在堂中筛几只青箩。
箩中盛的是焙干的药材,筛净了,各个扫在生宣上,一味味称出来,配作一副副,折入五角封。
老人家说每逢夏时,田间乡里要起疫病,这几日忙着备药,好与乡民防疫之用。
他为藤真扶了扶脉,边顾着拣药,边问,可是受过刀兵之伤?
藤真答了一句,是。
老人家又问,海东青?
藤真同洋平对望了一眼,洋平眼中笑了,他以为这病到了这里,定是治得好了。
老人家徐徐道,当时得一偏方,勉为疗救,药性烈得很,那伤仿若一下子就治好了,是不是?
藤真仍答,是。
老人家接道,阁下就以为此生无虞了?
庐中一时静下来。
洋平问,先生可有良方?
老人家答,无有。
洋平等着药材拣毕了,便帮老人家向药封上绑了草绳,只不敢再多问些什么。
老人家向藤真道,伤在海东青之下,又留得一命的,必是不寻常之人,是以阁下身上必负着不寻常之事。两者相权,这伤,只怕顾不得。待你把身上的事放下,再来找我罢。
两人谢过老人家,正待登车而去,却见他步出来,衣发当风立在门前道,我在此等着,别去得太久,耽搁些时日,恐有性命之忧。
至此,这伤也就不许提了。
一路无话,洋平只在陵前,忆了忆红叶君旧事。
说当年那人还是十一皇子时,为了替赤木小姐拒婚,藏身在新娘的车帷中,把南国世子恫吓一回,抛于车外。
他不着痕迹,道出玄武君纳的这位夫人,其实心有所属,他说想来玄武君如此行径,当有内情。
藤真却问,赤木将军,可是还在雁不归?
洋平答道,殿下还记着。
记着。
那时红叶君伤势已沉,为着赤木将军久战,疏于宫中戍卫,与他大吵了一架。
赤木将军骂了一句昏君,红叶君便削去永世将军之衔,将其贬去了雁不归。
朝中没有不为赤木将军鸣不平的。
先是登门谒见安西太傅,求他劝皇上收回成命。
又是连夜撰成檄文,细数红叶君登位以来十几回错处。
文中言道,有功不赏,有过重罚,是不仁。强敌在侧,薄待贤臣良将,是不义。不仁不义,妄为人君。
一日竟呈来弹劾表,署了数十位朝臣之名,奏请另议君位。
红叶君只是不闻,不应。
安西太傅没说什么。
他知红叶君已有了决绝之意。
永世将军守了边境,又守都城,人马换了几茬,只有一个赤木,好像城头那王旗,风也好沙也好,他只不动如山。红叶君念着这人上有父母,下有弟妹,于心不忍。
这一贬谪牵连甚广,当时直谏之臣、不忿之士,尽皆见逐。
独留一人,一城,无言地迎着锋刃,湮没在了寒光里。
洋平说,也不知赤木将军如今还气他不气。
藤真问,湘州城陷,玄武君入主红叶宫,赤木将军不曾归隐么?
洋平回道,怕是,身不由己。
我听说雁不归,有一支驯狼的部族,叫山王。
有一对河田兄弟,族长的发小,时时放纵狼群侵扰边民,叼去百姓家中牛羊,甚至子女,以此取乐。
赤木将军招募几个村庄的青年,练成一支骑兵,日夜与狼群相逐,知晓其习性,听得出狼语,找到了治敌的法子。
藤真问,赤木将军与我家公子对战沙场,谁更胜一筹?
洋平道,公子是安西太傅门下死士,当年教的是暗术,成则一击夺命,败则玉石俱焚。赤木将军习的是兵法,谙于进退分寸。若非要分个高下,公子断不可久战。
藤真道,若是,玄武君以姻亲之名,召赤木将军回来……
洋平明白道,换将,于公子不利。
静了静。
藤真道,那就,给他一个换不成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