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基/克鲁利】镀金下的锈迹 第3章 第 3 章

这副神造的躯体上不会留下任何伤疤，然而剧烈的疼痛像是上帝旨意那般不肯轻饶，如同追咬的恶狼一样狠狠啃噬着他的四肢百骸，他被禁止使用“奇迹”疗伤止痛，只能用自己顽强的精神力去承受这浪涌般的痛楚，唯一能做的就是仰面躺在了无生气的陌生星球上。说是“陌生”，可这片由他亲手创造出来的星空又怎能忘记，彗星划过的轨迹、群星闪耀的频次都在他的计划之内，连同稍远处那颗蔚蓝色星球，这是一片完美的星域。

他没能在这片星域里属下自己的名字，他被认为做错了事，又不愿意同流合污、自甘堕落而在人间行恶。路西法对他下手多少次了？他根本没工夫去数，在这之前，他甚至都不知道这副躯体的骨头可以被折断、外皮可以被剥离、鲜血能注满水缸。他伤痕累累、筋疲力尽、尊严尽失，更重要的是他失爱于造物主的惊愕与哀恸，使他近乎狼狈地躲藏在宇宙小小的角落里，乞求片刻的安宁和喘息。

他是第一次真正踏足这颗星球，它还没有名字，和已经堕天的他一样，不再拥有名字，他有一些备选，但还没有真正做出抉择。这片星空及其布局的熟悉感给了他几分慰藉，至少他知道在这茫茫宇宙中还有一点点东西是站在他那边的。

“我‘这边’？哈哈哈——嘶……呃啊……”他不禁苦笑起来，颤抖撕扯着旧伤，又痛得他龇牙咧嘴，“我‘这边’究竟又算是哪边呢……”

根据群星的轨迹，他计算出已经一动不动地躺了七天，痛楚也已不再那么明显，他绝望地想到又该要回去了，回到那个充满罪恶的地方。每当他行走在地狱阴森逼仄的甬道里时，难以置信自己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就像一场永远不被获准醒来的噩梦。

他用力撑起身体坐起来，象征性地拍打着头发上沾染的灰土，曾经鲜亮耀眼的红发如今也变得暗沉毛躁了，他还没有马上站起来……

“拜托，我要回的是地狱欸，难道还能蹦跳起来，开心地回家，跟路西法说哈喽吗？”然后他夹起嗓子，学着怪异的腔调说，“你好啊，路西法，刚才的小游戏肯定让您满意得不得了，对了，晚饭怎么样了，我今天想吃重口一点……啊，今天又是眼球炖汤吗？日子越来越坏了，当然，这是好事……”

这颗无风的星球用沉默回应着他，真是无趣，无趣得连多一句俏皮话都说不下去了，他想到比起回去这件事，更令他担忧的是路西法肯定还会派任务给他的，让他去引诱人类行恶，为地狱赚取更多的灵魂，好在将来赢下一场伟大的战争。他的业绩已经几个月挂零，显然还没有接受自己成为了恶魔这件事，他没做好准备，没人能为这种事做准备，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做不了这件事，他不可能成为真正的恶魔。

“呼——”

有什么动静从天空上传来，他抬头望去，看见了一颗流星从他头顶上划过。他的目光追随者那个光点，欣赏它划过星空的样子，但逐渐一些不对劲，这颗流星看着竟然是朝着这颗星球来的……它的光亮越来越盛、体积也越来越大，传来的声音也变为了轰隆隆的鸣响。这时，他突然想到，自己的计划里从来没有安排在此时此地飞越一颗流星……

转眼之间，这颗天外来物直直地落在了不远处的平原上，这本是颗体积质量都不算大的小星球，于是他扇动着黑色的翅羽，在空中划拉两下就到了。烟雾散去之后，坑洞的中心竟然躺着一个人，他想也不想就跳了下去，将那人抱出洞外。这才是善良的恶魔该做的事。但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他觉得事实并没有给他相应的回报。当他看清那人面容之后震惊无比，此人不是阿斯加德的小王子又是谁？心跳的剧烈动作似乎又隐隐牵扯到了旧伤，只不过，在这荒芜的宇宙能够和相识之人偶然相遇多少还是令他有些信欣喜的。和上一次恰恰相反，洛基虽然依旧穿着王子的皮革装束，但“他”面容却有一些改变，更明显的是“他”身上较为突出的女性特征……这一次，两人的性别互相转换了，不过他并不在意这个，只是突然抱怨起为什么在某些语言中要区分代词的性别。

洛基似乎感觉到有人触碰了他，如此坠落之后他还保持着模糊的浅显意识，他颤颤巍巍地眨巴着眼睛，好不容易聚焦之后，仅剩不多的注意力全然被一双金黄色的漂亮蛇瞳吸引去了，她的女性嗓音脱口而出了句不太合时宜的话：“GOD！”然后，又晕了过去。

对此，他差点把洛基扔回坑里。

这么恶魔的一件事总算是没有发生，他发誓只是想找回那种做善事的感觉，他希望上帝在看，但那至高存在的目光不太可能盯向这个极为偏僻的星域边境，好吧，至少他自己心里会好受一点。多亏于此，洛基得以好端端地躺在篝火旁边，受到这位前天使十分简陋的照顾。

但洛基并没有如预想的那样昏睡多日直到康复，她好像是经历了什么可怖的事情，一直十分紧张，梦话连连，可这些话都含糊不清，他一句也没能听清。在连昏迷都十分不安分地两个小时之后，她就惊醒了，不住喘气，眼神僵直地盯着某个虚无的点，不知道在回想什么。

“呃……”

他知道这句语气的意思，就在七天之前，他也是这样痛到不住呻吟的。

“痛吗，洛基？”

“恩……”洛基侧头循声看去，立刻被那双金色的蛇瞳迷住了，“很痛，全身都痛……”

“当然了，你从天上掉下来。”

“不是天上。”

“那是哪儿？”

“桥上……呃……”随后她又是一阵痛苦的呻吟，双手僵硬地到处摸索着，不知道该先安抚身体上哪个位置，“你能帮我停止这股疼痛吗？”

“我想我被禁止使用治疗奇迹了。”

“什么‘奇迹’？嘶……”洛基只能凭借意志力缓解它，“你好像……认识我？还知道我的名字？”

他挥动着黑色的翅羽，风吹过他黑色的袍子和红发，“我们都见过两次了，这是第三次。”

痛楚让洛基眯起了眼睛，她只能勉强从眼睛缝儿里打量这位救命恩人，“没……印象……你叫什么名字？”

“我想这得问上帝。”

“呼……”洛基感觉自己冷汗划过了额头两侧，流进了头发里，“啊……很显然，你是天使……那你们天使他妈的——咳咳……抱歉，就发发善心不能帮我止痛吗？”

他对洛基正在经受的痛苦感同身受，甚至不觉得她身上的伤能造成什么真正的痛苦，试试被扒皮断骨看看……但下一秒，他被自己有这种想法吓到了，很快就将之抛到九霄云外，洛基这样尊贵的神族王子还是不要让她承受那种非人的刑罚了。

“我说我被已经禁止使用治愈的……法术。”

“禁止？可是这里又没有人看见，谁会管你？”

“你不懂我意思，我们是有记录存档的……”

“你的意思是说你在距天堂数个光年之外的偏僻星球上使用法术，而你们天堂还有使用记录？”

“没错。”他顿了顿，最后还是说出了口，“我已经不是天使了，你不要那样叫我，它会被地狱记录在案，而不是天堂。”

洛基想换个舒服的姿势，于是她尝试侧起身子、蜷缩起来，结果她稍一扭转，体内像是触发了一连串的剧烈爆炸，使她差点又痛晕了过去。

“老兄……我没空管你是什么……你帮我治疗一下，然后去……地狱？对，去地狱把记录消了不就行了。”

“什么？”

“…………你看我像有力气再说一遍吗？好吧，我说……消记录……”等这股痛劲儿过去之后，她才断断续续地说道，“我不知道你们记录的形式，应该都差不多，总之，用笔划掉，或者把那页纸整齐地撕掉，写一张新的替换……如果你人脉够广，就买通文书帮你涂改……方法有很多，再不济……我来帮你善后，只是你得给我指路地狱怎么走……怎么样？”

“我从来没有想过……”

“当然了，你们天使都是这副样子，跟出厂设置有关……我以前也遇到过——等等……！你说我们见过……”洛基像是想起了什么令她难以置信的事情，于是朝着他的方向狠狠打量，“你——你不就是约顿海姆——唔……原来是你……”

“在约顿海姆之前，还有一次。”

“啊……鉴于我那次就没能想起你来……”

“在阿斯加德，你骗我去采下了一朵该死的破花，它就像是苹果树一样长在庭院中央，等着人去采！”

“………………”

洛基想要逃走，但她确信自己双腿的某个位置都骨折或者严重挫伤了。

“你不会是想要逃走吧？”

“没有，天使。”

“我说我不是天使了！”

“我的确听说过天堂发生了叛变……难道其中还有你的功劳？真是天使不可貌相，你看上去……就是天使，也不像是会背叛的那一类。”

“……”

“如果我没有这么痛的话，一定全心全意地觉得这很有趣。所以，拜托……？看在我们还算旧识的份上？”

“我们是敌人。”

“噢，上帝啊……”洛基翻了个白眼，“那你要怎么才能我原谅千年前孩提时代的错误呢？按照你的说法，我要怎么赎罪？”

洛基刻意的用词使他看起来十分小题大做，而他自始至终都没想过要洛基赎罪，他想要的很简单，他只想告诉上帝，告诉所有人他的本心是绝无恶意的。当时是，现在也是。可要做这件事情，他不理解为什么如此难于登天。

“你当年为什么不现身？为什么不说是你骗我的？”

洛基别有深意地沉默了一会儿，一副别有隐情、难以启齿的样子，憋闷的情绪最终化为了一声叹息：“你们天使还真是天真。”

“……”

“当年的我，即便出现也绝不可能承认。我父——奥丁早就猜到我才是罪魁祸首，让我当庭对峙只会让事态更加混乱和难堪，如果他要公正，就是处罚我来维护你，那么就会使他看上去低了天堂一头，那个固执的老头儿怎么可能允许？”

“我懂了。按照你们的情理，他是你父亲，肯定会偏袒你！”

“不会。一个原因是……他就是不会偏袒我……另个原因是在这种场合偏袒自家孩子也太小气了，和他一国之君的风范不符，这也不是他希望看到的，所以……他非但没有找我，反而把我送回了房间里，禁足了几个月，跟坐牢没什么两样！”

他听罢深深地皱起了眉头，像是发现了天堂世界的盲点和人情世界的本质，这些弯弯绕绕复杂得令人头痛，但细细想来竟然十分合情合理，站在众神之父的角度上来看，这么做似乎是正确的。

正确的？

他有些犹豫了，可这种正确是对公平正义闭口不谈，这真的是正确吗？

“老兄，你再不治疗我，我就要……自己好了……哈哈！”当然了，洛基其实一点没好，她从彩虹桥上坠落下来，奥丁的一个“不”字将她的身心都打入了深渊，表明态度是一回事，她现在极其幸运的遇到了一个认识的天使，这就是命运让她大难不死，所以就不那么想寻死了，何况，她还有事要做，她还需要去一趟地球……

“也许这也是正确的。”

他打了个响指，洛基奇迹般地康复了。

洛基从地上一蹦而起，恢复了伤痛无踪的自由之身，活跃得像只小鹿，“就是这个！当年耶和华使萝守乡死而复生，这法术老头子眼馋得不得了，这大概也算他向你们开战的理由之一！哼，我有这么多的功劳，他有眼无珠，一样也看不见呐！谢谢你，呃……蛇恶魔。你那蛇瞳怎么得来的？我也可以变一个吗？真好看。”

他被洛基左右盯得不好意思，躲闪的眼神使蛇瞳在眼眶里打转，更使洛基喜欢得不得了。

“我堕天成为了恶魔，理所应当地变为了……恩……”

“‘恩’……是什么？”

“蛇。”

洛基带着喜悦的语气惊呼起来：“你可以变成蛇？！”

“对啊，就是滑溜溜的、令人讨厌的——”

“太棒了！”

“呃……？”

“你干嘛愁眉苦脸的，老兄，你可以变成动物欸！还有翅膀和光环，真令人羡慕，实话告诉你，”洛基康复之后说话顺溜了很多，“我也正朝变形术方方向努力，比如可以变成蛇啊、马啊什么的，多有意思！”

“这个变形也包括你的……身体吗？你和上次看上去不一样。”

“噢，你说这个，”洛基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她有些不适应它们鼓在自己身前，“有人告诉我如果来得及的话，遭逢大难可以变成女性，在很多文明里女性给人以柔弱的印象，这种婀娜多姿的魅力可能会提高生存率。你不就救了我？”

“我可不是因为这个，”他皱起眉头上下打量洛基的性别特征，“我看不懂。”

“好吧，虽然不知道上帝的性教育是什么方针，但是尊重。”

“地狱生活一定很适合你。”

“你是在称赞我吗？”

“当然了，绝对的。”

“我可要大大地谢谢你，噢，你在地狱是什么身份职位？那可要记得帮我留个位置。”

他的翅膀低落地向下垂着，老老实实地说出了实情和自己的忧虑，一方面是他尚且没有掌握撒谎欺瞒的要点，另一方面他的确想找个局外人倾诉一番：“我只是无名小卒……恐怕不久后，路西法会把我泡在圣水里，他是我们的主管上司。”

“你是说他要用圣水给你泡澡？听上去是一种奖励。”

“圣水可以完全地摧毁恶魔，是致命的武器。”

“噢……好吧，路西法，我听说过他，天堂发生叛变的事闹得挺大，使双方都停战了。”洛基一遍像广播体操一样活动着筋骨，一遍说道：“可是，为什么要烧死你？你不是他们的一员吗？”

“因为他让我去做坏事，我不想做。”

“噢？什么样坏事？”

“比如说，呃……偷地主家的牛栽赃给别人，或者烧死别人家的羊，或者让两个村庄互相仇恨……”

洛基听得满脸疑惑，如今阿斯加德盛传她谋反篡位、谋害兄长、忤逆叛国，听到这种程度的“坏事”不由得有些吃惊、嫉妒还有一点对地狱的轻蔑，这实在是手到擒来、甚至她不屑为之的所谓“坏事”。

“就这种事？”

“我在想……我可能会找颗更隐蔽的星球躲起来，不回去了，能躲多久是多久。”

洛基活动完筋骨神清气爽，坐在一块被风化了一半的巨石上，低头看向他，“要不说你们真是天真呢……这件事很简单，还记得你治疗我会留下记录吗？留下了又怎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消灭掉它，就没人会发现。道理都是一样的，你不想做坏事，但你仍然要把牛偷走，但是在事后给予失主各种形式的补偿，你把羊烧死，但只是把羊变成了乌鸦蒙混过关，让两个村庄互相仇恨嘛……这个比较麻烦，我们就大胆想象一下，你是某一个村庄的村长，但是你暗中联合了敌对村庄的村长，表面上针锋相对，但实际上谁也没有损害谁的利益。天堂地狱的内斗难度对我来说实在是太低了，你要相信最重要的一点是——”

他听得目瞪口呆、对这些方法闻所未闻，急切地问道：“什么？”

“你要相信不会真的有人去复查你的所作所为的，你甚至可以在什么都不干的情况下做假账，或者……哼哼，人类自己异想天开做了什么坏事，无人认领岂不可惜，大可以揽在你自己身上嘛，这在地狱算不算功劳一件？”

“你……我……我不知道这样做……”

“嘿，你治好了我，减轻了我的痛苦，如果你仍然是天使的话，这绝对是一件好事吧？”

“当然。”

“你看，这都是地狱的错，但你又对自己的处境无可奈何，所以，有些手段就是不得已而为之了。”

洛基垂下眼眸，在眼睑下投下了一片淡淡的阴影，而阴影之中那深绿色的眸子闪烁着微弱的光，在他低头沉吟的片刻，一股狡黠的气质张狂地从她脸上显露出来，如同捕食者玩弄它的食物，有趣至极。

“我觉得……你说得对。”

洛基高举双手，胜利地欢呼起来，“不错，你想通了！你看，我们并非敌人，每次相遇使我们的友谊越来越好，如果有酒的话，真想喝一杯……你……真没有名字吗？我该怎么称呼你，蛇恶魔？”

“咳咳……我有一些备选，呃……你觉得‘克蠕利’怎么样？”

“‘克……蠕……利……？’“洛基让这个名字的发言在舌尖流转，她摇了摇头，“不，不好，无意冒犯，但听着像蛇在脚边爬！‘克鲁利’，怎么样？”

“听上去不错。”

“我可是语言大师，这保管是个好名字。”

克鲁利来到洛基身边坐下，洛基十分愿意和这个恶魔分享同一块大石头。他们二人几乎在同一时间经历了痛彻心扉的苦难，现在，这种痛苦成为了过眼云烟，他们都挺了过来，心上留下了一个永久的伤疤。他们同坐在这颗小小星球荒芜生命的表面，他们是被诸神抛弃的超自然存在，也是不再受到祝福的神的造物和子嗣。他们因为这种近乎类似的痛苦而变得逐渐亲近，即便还没有完全了解对方，但是双方都本能地感觉得到，他们有一部分极其相似而互相吸引。

“你刚才说你从桥上掉下来？”

“噢……恩，我们那儿有一个地方叫彩虹桥，横跨在黑暗深渊之上。”

“发生了什么？”

“……”

“洛基？”

“没什么，我脚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