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又开始下起来。东边的天空渐白,破晓的来临似乎比往日稍早。透过聚拢的云层,隐约能感觉到一丝阳光的暖意,给这片常年笼罩在阴云之下的大地带来了一线生机。雨水裹着大气层中积累的酸质落下,砸在教堂的彩色玻璃窗上,发出噼啪的响声,彩色的画上描绘的既非神明也非救世主,而是一只简单的十字架。
如果这座教堂是用石灰岩搭建的,恐怕在常年的腐蚀下早已变得腐朽而斑驳,但这里的教堂却是用的罕见的花岗岩,这种岩石要从遥远的大陆南端才能找到,沿运河运到这里至少也需要两个月,很难想象它是当地人的杰作。
而事实上它也的确不是。这座教堂的建造者,一个头发花白、身居轮椅的老人,此时正迎着晨光,透过五彩斑斓的窗户,看着遥遥远方。
玛奇醒来时发现自己被绑在了一张椅子上,房间里一片纯白,除了她和椅子再也没有其他的东西。她动了动左手,发现藏在左侧裤腿下的小刀不见了,这也是当然的,但她还是得先确认一番。
被算计了。
白老头长期和他们保持往来,彼此有需求的时候就会找到地方约见。一般情况下他们都会两三个人一起结队前往,但这次她却有一种预感,去的人越多越危险。她常会有这种毫无缘由、毫无事实根据的预感,她自己都说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她本想找库洛洛商讨之后再决定,但谁知库洛洛一连几天都没有回来,眼见着时间期限就要到了,思虑再三,她还是决定和派克打过招呼后先行前往。她只是打算在暗处观察一下,如果情况不对,就立刻折返。
但还是中套了。
这个地方看起来并不像中央教堂,她印象中流星街也没有这样的地方。正对面的位置就是一扇门,她试了试绳子的材质,不是凭蛮力就可以挣开的类型,于是她闭上眼,努力集中精神,几根极细的念丝出现,瞬间斩断了绑住她的绳子。
她起身,谨慎地来到了走廊。她所在的走廊暂时没有人,但两端的走廊却不时会有人经过,她屏息以待,抓准合适的时机,凭着直觉往右手边的拐角去了。
最终她来到了一扇半掩着的门前,里面似乎有两个人正在说话,玛奇蹲在门旁的阴影处,正好能看到里面其中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那个人身材修长、挺拔,却有一头灰发,光看体型只觉得他应该只有三十几岁,但她看不真切,也无法确定。那个人面对的另一个人,玛奇一看就认出来了,那是白老头。
“只来了一个吗?”
“只有一个,但这一个的质量很不错。”
“我以为你说至少能有三个的。”
“在这儿,这种人多得是,再找十个都不是问题。”
“你尽快吧,现在这样容错率太低了。”
白老头闭着眼点点头,他饱经风霜的脸上出现了那种不以为然的情绪。和他对话的研究人员——也就是卢卡斯,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好不容易研究有了突破,想找几个身体素质好、又有潜质的被试,就得依靠流星街本地的人配合,但这些人实在是非常的难以交流。
“总之,麻烦你了,说好的报酬我们也会如期支付,但前提是至少有三个合格的被试体。”
白老头伸出了一只手打断了卢卡斯的话,他睁开了双眼,那双眼睛完全不似一个老者的眼睛,仿佛巡捕猎物的鹰一般,他缓慢踱步到门口,看到了转角处那抹一闪即逝的紫色头发。
“怎么了吗?”卢卡斯问。
白老头回屋,带上了门,摇了摇头:“没什么。我以为外面有人在偷听。”
“真的?”
卢卡斯见再也没法从对方那里问出什么来,不由得又在心里叹了口气,他也朝那个老头摆了摆手,说:“算了,你先走吧,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白老头用那锐利的目光盯着卢卡斯看了许久,然后一句话也没说地转身离开了。
人离开屋子之后,卢卡斯挑了挑眉,一把抓起旁边的内路电话,拨了一串号码:“喂。监控室吗?我是卢卡斯。麻烦调一下刚才三十分钟L1的监控。哦,对了,还有H5的。对。麻烦了,谢谢。”
挂上电话,卢卡斯吹了一声口哨。
“还真是难搞啊。这狗屎地方。”
而就在下一刻,卢卡斯的办公室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窗外,已经能看清攀升起来的太阳,藏在深灰色的云层后,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罗伯特的目光终于不再看向远方,他看着站在他面前的两个年轻人。
岁月没有饶过这个老人,他皮肤上的每一道沟壑都是时间留下的瘢痕,此刻他坐在轮椅里,看起来是那么的虚弱、无助,谁又能想象得到,他支撑着整个福特研究所,又做出了什么样丧心病狂的研究?他的脸上只能看到疲惫,他看起来累极了。
一瞬间,这个老人的形象和她记忆里的那个父亲重叠在了一起。多洛丽丝仿佛看到了一个年轻得多的他——坐在树荫底下,脸上架着牛角镜框,白衬衫上套着卡其色毛衣,手里捧着一本书,正微笑着看着她。
“你们还是来了。”罗伯特微笑了一下说,“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沙利叶也笑了起来:“别说笑了,你早就知道了吧?你赢不了的。”
多洛丽丝看了看沙利叶,他的样子和平时不太一样,她注意到,他在和罗伯特讲话的时候似乎多了某种东西,她却一时半会儿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
罗伯特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不。”他对着沙利叶露出了长者特有的包容的表情,“我从一开始就输了,我自己的事情早就不重要了,我只是想让以后的人们好过一点。”
看着沙利叶脸上僵住的笑容,多洛丽丝终于知道是什么了。
是愤怒,沙利叶很生气,对罗伯特·福特。
但是为什么?
“我们生活在巨大的监牢之中。”罗伯特没有理会,兀自讲了下去,“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们的相似之处比你想象得还要多。肉.体之于你是一种牢笼,而我又何尝不是?”他自嘲地笑了笑,看着自己在轮椅上的双腿。“但我们都会适应,就像你能适应自己的身体一样,你也可以适应自己意志的匮乏。所以,自由与否,到底又有什么差别呢?一段时间之后,监狱住起来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不是吗?”
“但我们还是会去期望自由,至少是某种类似自由的东西,某种自由的意志。”
“这个关于自由意志的小游戏……我是有点玩腻了,你们呢?”
沙利叶脸上露出了嘲讽的笑容,多洛丽丝则是看着罗伯特,没有说话。
“说到底,我又有多少自由意志?和当初设计你们的程序比起来……唉。”罗伯特又摇了摇头,“你们没有想过吗?偌大的一个世界,为什么只有人类和少数魔兽生活在这篇狭小的土地上?”
“莫比乌斯之海不是一片海,而是一个湖。”
“我们居住的世界也不是世界,而是一个巨大的监狱。”
“守门人也不是守门人,而是看守人。”
“我们……是被‘你们’流放到此的犯人,不是吗?”
罗伯特的双眼牢牢锁住沙利叶嘲讽的表情,他苍老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教堂里,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