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千刃看着洞口,并没有擅自行动。
时渊让他等,他便等了,仿佛这话有什么魔力,亦或是他内心坚信对方一定会来找他,就像从前……从前?
隐隐约约有要恢复记忆的现象,青年的目光不由地顿了顿,但还没等他继续思考下去,时渊便回来了。
解千刃起身,走向时渊,想确认对方有没有受伤,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得道:“你……去得有点久。”
“没事,让你担心了,我已经处理好了。”时渊轻按解千刃的肩膀,示意青年安心。
不知是不是错觉,解千刃总觉得眼前的人表情柔和了许多,似乎心情很好。一切都很妥当,但是,有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解千刃几乎可以确定,时渊刚刚杀人了,而还不是什么痛快的方式。
“你身上血腥味很重。”解千刃不喜欢杀人,也没有折磨别人的癖好,当然,他也相信时渊不会滥杀无辜。
“嗯,解决了个困扰我很久的参赛者。”时渊不准备完全隐瞒,但死者的身份,他就没必要再说了,让时间慢慢冲淡也好,如何也罢,会对解千刃造成负面影响的,他不介意一 一铲除,他的爱人不需要直面那些东西。
“好……”时渊不隐瞒他反而不好再继续问,解千刃心里有猜测,不过也没必要说出口了,那个人这样对待他,就算让解千刃自己心平气和地跟对方好好谈谈,他也是做不到的。
“出去看看吧,温度没有那么高了,可能是缩圈的时候才会升温。”时渊解决掉秦夜笙时就觉得温度似乎下降了不少,之前是降温,现在是升温,大概是已经靠近熔炉的缘故。
当然,不管怎么说,这个地方的温度仍旧算不上正常,解千刃拉着斗篷,避免熔炉的火光照到自己。他看着高悬在空中的熔炉,发现似乎又大了一圈,有些白骨仍旧是雪白的,并没有灼烧过的痕迹,看起来才被纳为“战利品”。
两人正朝着熔炉靠近,时渊比他高大些,走在他前面,喂他遮挡住了绝大部分火光。对方大概是怕他热着,右手仍旧让解千刃牵着,两人就这样以一个有些奇怪的姿势向着目的地靠近。
系统没再播报剩余人数,但就算有,也不多了,周围几乎没有什么打斗的声音——如果,只剩下他们两个了,该怎么办?
这不是解千刃第一次去想这个问题,也不是没有问过时渊,对方总是淡淡的,然后留下一句“不会伤害你”的承诺。
这一点,解千刃也是一样的。
安静,伴随着更加浓厚的血腥气,不像是单纯的受伤,而是那种血肉外翻,全身的血液都因为某种力量而爆开的感觉。
踏入某个范围的一刻,解千刃瞬间懂了。熟悉的恐怖感,令人毛骨悚然的氛围。瘟疫传染开来会像呼吸一般简单,死亡的阴云笼罩着每一个人。
再往前,就是让他成为孤儿,开启孤寂的一生的罪魁祸首了。
周围是其他还在圈内的幸存者的尖叫声,像是电影里恐怖氛围的背景板那样,伴随着肉/体被不知名力量绞碎,然后分崩离析的牙酸声。
这些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多,但到最后,两人见到那背对着他们的纯白怪物后,一切仿佛都静止了下来。
毫无杂色的白色羽毛,其中镶满了一颗颗眼珠,此刻,正齐刷刷地盯住了时渊和解千刃的方向。
没有变化。这个怪物,还是解千刃记忆中的模样。
燥热的风声拂过树叶与茂密的草坪,在安静过后,修伦斯终于开口了,断断续续:“同类……你为什么要帮助人类……叛徒……叛徒。”
解千刃抽出曲刀,做好了和修伦斯战斗的准备。对方说的是什么意思?同类?叛徒?他的目光不由得转向身旁的男人。
时渊仍旧没什么表情,像是完全不在乎修伦斯在说些什么,任由黑色的铠甲包裹自己。
纯白的怪物转过身,发出像是海中女妖哭泣一般的声音,周围的树木应声倒下。解千刃从未见过修伦斯羽翼下的模样,因此当他看见对方姣好的面容时,他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这是一个白到可以说是惨白的美丽少年,一双宛若绿宝石一般的眼睛镶嵌在眼眶中,似是艺术品,但看什么都像是在看死物。对方脖颈以下的部分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胸口被不知名的力量剖开,露出鲜红的两颗心脏,一颗正在跳动,一颗平静如死水。
解千刃紧盯着对方,一刻也不敢疏忽,他还记得那种感觉,被放逐到世界之外的感觉,失重、孤独、悲哀在那时统统席卷而来,几乎要淹没他,让他窒息。
他很难去形容那种感觉,不论如何,他都不想体验第二次。无边的漫步,没有尽头的道路,是他的来时路,也是他的未来。他原本以为,自己不在乎那一望无际的黑与绝望,但真面对那无边的孤寂时,他发现自己远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样坚韧——他还是会害怕孤单,他是人类,以至于重见天光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时渊向前一步,挡在解千刃的身前,此刻才终于开口说话,淡淡的,语气仍旧没什么起伏:“麻烦的家伙。”大概是待一起久了,即使没有记忆,解千刃竟也从中听见了不耐烦。但在他看来,时渊远比修伦斯像“人类”,说他是出于私心也好,被对方的外表欺骗也罢,他都无所谓,反正这一点,已经很难去改变了。
少年笑了,喑哑的嗓音再次响起:“Leviathan(利维坦),你会像我一样的……什么也守护不了……哈哈……”
时渊皱眉,随即反应过来,但原本站在他身后的青年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是精神相关的能力。
在主神的世界里,他们都是灵魂和精神体的状态存在的,修伦斯没法对他造成影响,但不代表对解千刃不行。
他忽然想起来青年对他说过,从前的他们和修伦斯有过一场惨烈的战斗,这大概就是原因——如果精神力不够高,在被放逐到精神世界前,拟造或真实的肉/体就会因为无法承受伤害而爆裂。
“没人说过你很卑劣吗?”时渊的目光晦暗不明,像是有什么要隐隐发作。
修伦斯却只是露出一个惨淡的笑,伸出纤细的手指,指了指那颗没有生气的心脏:“Leviathan(利维坦),这颗心脏的主人,和你有过一面之缘,它因为人类而死,你明明也是怪物,却选择帮助人类,你这个叛徒。”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时渊不准备和修伦斯多费口舌,想必对方也不会主动将他的爱人交出来,那么,他能做的,只有杀死眼前的这个怪物,他说过,这一次,他不会缺席,“我不记得,也没兴趣认识除了千刃以外的所有人,怪物也一样,去死吧。”
“你居然说不记得!”修伦斯的声音瞬间拔高,像是疯子般撕扯着自己的羽翼,羽片上的眼睛开始渗出血泪,洁白的羽毛被红色染透,“啊啊啊啊啊啊——居然说不记得居然说不记得居然说不记得居然说不记得。”
“没事……没事……不记得没事……反正你们都要付出代价……呵呵……”
尖啸声穿透丛林,穿透遥远的天穹,巨大的幻境被铺开。拔地而起的高楼与城市,葱郁的树木,车水马龙的街道,无一不昭示着这是一座繁华的城市,迎来末日前的城市。
残缺的片段像是不太清晰的记忆一般缓缓打入活着的参赛者们的脑海。
·
受伤的白鸽窝在树上,树下是叽叽喳喳拿着弹弓的小孩们。
“哇!树太高了,打不到!”个子最高的男孩子喊道。
“真没意思!”
似乎是真的觉着没意思,起初只有一两个小孩儿离开,到最后,竟走了个七七八八。
人类的世界太过残酷,像它这般拥有思想却没有人形的小动物,在这里同炼狱没什么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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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鸽子。”黑色毛发的猫舔舐着伤口窝在树上,似乎在同边上的白鸽说话,“总有一天,我要把人类踩在脚底下!”
白鸽不理他,只细心地整理自己的羽毛。
这是一座港口城市,海风吹得鸽子很舒服,它并不想理这个聒噪的家伙。
“快说话啊快说话。”黑猫伸爪,又把白鸽的羽毛弄乱。
白鸽生气地啄了口黑猫的脑袋,但他没太用力,作为能理解语言的动物,如果少了同类,那可是很无聊的。
见白鸽没有理他的意思,黑猫也不再自讨没趣,很快,他又像看见什么新鲜物什般戳了戳白鸽的翅膀,道:“你看啊!鸽子!那是什么!”
循着黑猫的目光看去,白鸽瞧见了一只巨大的黑色蜥蜴——应该并不是J国这边的原生物种,白鸽到过很多地方,猜测对方属于南半球,也许是鬣蜥的亲戚。
“哇偶,一只丑陋的黑色蜥蜴!它在看什么?”黑猫没见过这种蜥蜴,他猜测也许并不是本土的物种,大概会被这里的人类称做“入侵物种”。
“无名之辈!没有名字!不会说话!”黑猫很骄傲,他看不起这些不能说话、无法理解语言的生物,那都是下等生物。
这只是一次偶遇,没有人在意,也没有人去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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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猫没有粘着鸽子,而是自己出来觅食,他完全就是一只大一些的猫的样貌,因此,就算路过街头,人类们也只是看一眼,就匆匆离开了。
很普通,没有什么特别的。
因为太普通了,只要它不开口,没人知道他的特殊之处,它总是慢人一步,做什么都一样。
此刻,黑猫炸着毛,看着眼前长身而立的黑发男人,猩红的眼睛,可怖的竖瞳,脑袋两侧的犄角,无一不昭示着这家伙并非人类。
黑猫的眼睛是琥珀色的,像是一颗晶莹的宝石,它的毛发因为恐惧而竖了起来,它能感受到对方有多强大,就算是如今世界的霸主,聪明的人类,也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但黑猫克制住了,它没有逃跑。
“蜥蜴!你为什么凭什么能——”黑猫不敢相信这个事实,这才过了短短两百多年,眼前的家伙,就已经从一只不会说话只会四脚着地爬行的蜥蜴,变成了人类的模样,“你到底是怎么变成人的!”
男人看了他一眼,连身体都没有转过来,更别说同猫对话。好像在他眼里,这只黑色皮毛的猫只是虫豸抑或是渣滓,他连攻击的姿态都不屑于摆出。
没有同类间的问候,有的只是冷漠和疏离。
这是上位者的高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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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猫心中的高塔碎裂了。
但它没有萎靡不振,而是更加坚定地想要成为人类,它变了很多,它仍旧没有人形,仍旧是“怪物”,唯一不变的,是它永远缀在鸽子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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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不知过了多久,核战争来了。
屋檐成了会压死它们的重物,大树成了会烧死它们的燃料,白鸽和猫四处逃窜,也许到某个时候,它们也将无处可逃。
“那边有只鸽子!”
“抓住它!”
“这边的食物都被污染了,抓住它,今天还能吃顿好的!”
白鸽扑打着翅膀,战争带来的骚乱让这些平民都拥有了武器。在扳机快要被扣下时,黑猫从一边蹿了出来,一口咬在那人手背上。
黑色的身影向远方逃窜,愤怒的人群将目标转移到了对方。
白鸽趁机飞走,之后,它再没有见过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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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为焦土的城市中满是漆黑的尸骸,白鸽在低空盘旋,它仍旧不知道这些尸骸中有没有一具是属于它同伴的,它没有那么多眼睛,无法看见每一寸大地。
一只小小的猫,比起人类,太过容易消失在战争中了。
一只小小的白鸽,比起枪声,它发出来的悲鸣声太过容易被湮没。
没日没夜地搜寻之后,鸽子终于“进化”了,属于它的蜕变来得太过快太过诡异。肤色惨白的少年跌坐在废墟中,背上的羽翼生满眼睛,像是为了找寻什么一般。
少年赤着脚,一步深一步浅地走在尸山血海中。最后,他在某个角落找到了他最好的朋友,一只黑色的猫。
大概是进化的缘故,猫的尸体腐烂得很慢很慢,只有伤口看起来可怖,如果忽略这些还有早就停止的呼吸,少年可能会误以为对方还活着。
他哭了。发了疯似的撕扯着猫的皮毛,最后将那颗小小的心脏捧在手中。
“我们永远是好朋友。”
“我们的心,会永远在一起。”
苍蝇、乌鸦分食着美味,瘟疫笼罩着这片土地,这是人类带来的,他们终于自食恶果了。
“哈哈哈……”
少年癫狂地笑着——啊,不过是人类而已,区区人类,站在食物链顶端久了,他们似乎都忘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八个字怎么写。
人类和怪物到底有什么区别?
少年的羽翼开始变得诡谲难以用言语来形容,像是用肉块堆积出来的,腐烂的残肢,然后是裸露在外的心脏——两颗心脏,一大一小,一颗还在跳动,一颗却早已如死水般没有波澜。
这里的尸体不再溃烂不再恶臭,而是直接化为白骨,恶臭和瘟疫像是被少年的羽翼吸收那般不复存在。
“啊……愿瘟疫愿与腐烂充满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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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战争带来的负面影响远远超乎人类的想象,他们原本以为顶多只是无家可归,但没想到,怪物们来了。
足有两层楼高的半人马怪物踏平了一座座避难所。
海里的生物爬上岸狩猎。
无法被治愈的腐烂病、瘟疫在人与人之间扩散就像呼吸般简单。
还有——奇怪的穿着黑色铠甲的怪物。
人类从世界的霸主一朝之间成了食物链最低端的生物,什么怪物都可以把他们写进食谱。原本,所有人都以为人类都将走上末路,但这时,众人所说的“上帝的奇迹”发生了。
一场黑色的暴风雨终结了这一切。雨下了很久很久,久到建筑物都被完全磨损,久到尸体、瘟疫、怪物们都不复存在。
黑甲怪物站在荒无人烟的城市港口,良久,跃入水中,再没有回头。
人类终于可以慢慢离开堡垒,好像终于可以过上正常的生活。人类生性自私、懦弱,为了避免后代的口诛笔伐,所有人都决定对怪物的事三缄其口。
一切痕迹都被人为有意或无意地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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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恨。
怨恨。
怨恨。
被困在羽毛中的日子里,他的脑海中只有这两个字。
安逸的字眼不再被提起,白鸽也不再象征着和平,他的心中,只有对人类的怨恨。
可悲的可恨的人类夺走了他们赖以生存的家园,夺走了他唯一可以对话的朋友,夺走了他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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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多的羽翼……这么多的眼睛……千翼百眼……”
“代号:修伦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