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贺文
*“蜘蛛说,蛛不知啊!”
时近七夕,水水一贯地忙碌起来。
她的手艺精巧,每到佳节,找她订做祈愿花灯的人数不胜数,算是她这营生的好时节。
山山也没能落着闲,忙得昏天黑地,一早起来神游般在院里晃悠,还吓了水水一跳:“小哥,你半夜寻仙捉鬼去了?”
山山长叹:“前几日来了单子,订做接喜蛛的小匣,林林总总几百个。我是日也在敲,夜也在敲。”
两个忙碌人对视一眼,皆是叹息。
好在七夕前总算是忙完收工,水水在糖水铺千金那儿领来几盏饮子,捧着食盒一路小跑回来,甫一进灶房,就被蒸屉里涌出的水汽扑了个满脸。
山山熬了个通宵,才在清晨完工,拾掇拾掇预备等待预订人上门领走。此刻恰洗漱完毕,在灶房预备着早上的餐食。抬头见水水冒冒失失地捧着个竹编食盒进来,打趣她说:“又是谁家好心人投喂馋猫了?”
十四五岁的少年,在家里见天地拌嘴。
水水将食盒搁下,双手叉腰辩解道:“我这是受人所托,人家预付的报酬。”
“你又不是那叼红线的喜鹊,乞巧节,能盼你做些什么?”
水水狡黠地一歪脑袋:“秘密!”
山山也不随她饶舌,撇回脑袋看着火候去了。
“侬晓得伐,”水水垂涎香喷喷的菊叶汤包,守着眼都不眨,嘴上倒是一溜烟地说话,不耽误她,还学人家糖水铺掌柜家的方言口音,学得怪像样子,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凑在山山耳边说,“新的坊间传闻,城外有人家请喜蛛,谁知道那是神仙变得,把那家人全变成蜘蛛大小的模样,让它们找到屋子里的蜘蛛才能变回去。”
一听就知道这是谁家哄孩子入眠的怪话,山山权当她叽里咕噜自语,指着碗橱里的糕点转移她注意力。
水水得逞似地欢呼一声,扑过去大嚼特嚼:“姐姐呢,哥哥呢,还没起吗?”
“你去敲敲门看看。”
水水就瞪他:“上回就是我去,今儿怎么说都该你了!”
关年掀帘而入,疑惑地询问:“什么该谁?”
两个崽儿一同咳嗽着打哈哈:“没什么没什么,我们讨论谁拌小菜呢。”
“有事寻你们。”关年没在意,肃着脸望着两人,打开手心的丝绸荷包,轻声道,“出现了些状况。”
两崽凑近些,踮着脚往她手心里望。
关星冶裹着小手帕,在她掌心的荷包里沉沉睡着。
“欸!哥哥变小了!”水水压低声音惊叹,“难道!”
“你小点声!”山山生怕谁吵醒他哥,抓起水水就要去院子里。
水水无声地吱哇乱叫。
倚着薄壳窗,一线微微的天光正透过蒸屉上氤氲的水汽照在关年的眼睫。她可有可无地侧过脸,向着门外两个手舞足蹈,望着她手中荷包不知道嘀咕些什么的崽儿一点头,而后目光沉静地落在掌心。
然后她伸手一戳,把睡得暖呼呼的关星冶一骨碌戳醒了。
龙甩尾巴,龙坏心眼。
关星冶正沉在的梦里,好似度过经年的冗长岁月,飘忽过数以千百计的碎片画面,最终归于无垠的空白。
一下被戳醒,他懵懵地拥着被子怔忡了半天,然后就开始在被子里找关年。
等等,不对。
陌生的被子,陌生的床铺,还有陌生的没有龙陪伴的早晨。
还有他的剑……去哪了?
没等他想明白,关年已经凑过去用指腹蹭他的脸颊:“醒醒神,菊叶汤包要好了。”
她接着说下去:“被子在床上,床在房间里,剑在剑架上,我在这里。”
说着她招呼山山和水水进来,然后托着关星冶自顾自走回房间:“准备吃饭吧,我们去洗漱。”
其实是关星冶去洗漱。
他花费了半个早晨才迟钝地接受了自己离奇变小的现实,裹着山山先前给木偶人缝的衣袍,端坐在筷枕上,努力地抱着勺子,分食面前的巨大汤包。
水水一口一个,被烫得嘶哈嘶哈。虽然知道她多半有装的成分,关星冶还是担忧地叮嘱她慢些吃。
水水根本等不到慢点吃,再慢汤包就要被小哥抢完了!
关年照旧坐在她惯常的位置上,背临竹轩,可观园景,恰在此时关星冶身后,空着平日里他的坐席。这一刻正一手替他拎着不太合身的长长衣袖,一手快速地解决完面前的食物。吃饱喝足,她才搁下碗筷,替关星冶搛了些小菜和蛋羹佐粥,盛在醋碟里让他慢慢吃。
不多时,抢完汤包就离席的山山回来,带着一套恰好合适小小人的餐具和桌椅板凳,细细磨去了木刺,摆在桌案上等关星冶试一试。
水水咬着蛋羹嘟囔:“他这是争宠!争宠!”
山山不置可否,施施然把最后一勺蛋羹舀走。
吃完了饭,水水才想起来要说些什么,连忙把那传说又绘声绘色讲了一遍,甚至还分配了一半台词给山山,两个人演得眉飞色舞。
哦,山山是个小冰块脸,是水水独自一条小胖锦鲤在眉飞色舞。
水水:阿秋!
“最后,他们牵着细细的蛛丝,不敢碰碎,按照喜蛛所说的话,一圈,一圈,缠在自己的手指上。”水水压低声音,拿起一根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的红线,悉悉索索地在手上绕了两圈,而后忽然一顿,等众人开始涣散的注意力重新聚集到她身上,才继续说道,“谁知道,那灰白色的蛛丝竟慢慢地变成了红色,喜蛛见状,感动于他们之间真挚的爱情,于是请神仙收了法术,一切恢复了原样。”
山山跟着颔首:“我们知道的就这么多。”
水水期待脸:“快说说看法!”
山山:“有点无聊。”
关年:“乞巧节不是求事业吗?”
关星冶:“所以我们家里进了一只蜘蛛?”
水水:“大家的关注点到底都在哪里啊!”
山山:“最近的蚊虫好像确实少了许多。”
关年:“而屋子也有段时间没大扫除了。”
关星冶:“所以,有蜘蛛的可能性真的很大。”
水水:……
水水无言,水水沉默,水水低着头捣鼓好一会儿,把手中那根红线系起来在指尖翻一翻,翻出个花绳桥:“事已至此。”
“翻个花绳不?”
众人作鸟兽散,各自去拿工具准备大扫除了。
水水拿着掸子,山山握着笤帚,关年捧着关星冶,关星冶举着一块小抹布,对着屋子里未知的蜘蛛,如临大敌。
水水:“为什么姐姐在偷懒?”
山山:“没有啊,她不是在很努力地忽视我们的存在吗?”
关年也不作答,兀自将方才没收的花绳塞进自己衣兜里,而后揣着关星冶迈进屋中,找蜘蛛去了。
两个时辰后,屋内外焕然一新。
水水都等不及杌凳,啪唧一声坐在石阶上,双目无神:“我觉得这个家里没有蜘蛛。”
“连蜘蛛网都没有。”山山把手中的杌凳放下,一边一个,然后想起关星冶此时用不着,又抱起一只小凳,往旁边挪挪,坐在了一个靠近哥哥但远离姐姐的微妙位置,“哥哥,要不还是找找别的办法变回来吧。”
关星冶正盘坐在关年膝上,搭着她的手腕听她的心跳,闻言一愣:“其实……为什么要变回来。”
山山一愣。
关星冶缓缓起身,望着天,也望向正注视着他的关年。
龙在天光中俯首,平静而温和地注视着他,仿佛他从未有什么改变,不在乎他如天地宽还是如米粒小,不在乎他是什么模样什么身份什么情状,仅仅是注视着他本身,仅仅是注视着抛开虚无外在的一切内里。
龙只是注视,如一面镜子倒映另一面镜子。
于是他成了栖息在她指尖的蛛网尘埃,随着她低飞,也随着她震颤。吐息、起伏,顺延着她的目光,从一端连到另一端,结一张小小的网,然后落满雪一样的尘埃。
关星冶笑了一下:“变小了也没有什么改变啊,我们还是我们,我们还是这样热热闹闹地生活在一起,不是吗?”
山山和水水捧着小脸,皱巴巴地困惑成两团。
“还是有一点差别的,”关年忽然说,“我们翻不了花绳了。”
关星冶呆呆:“那……那确实很严重了,那得想想办法变回来了!”
但家里确实没有蜘蛛,也没有其他线索。且明日七夕有集市,山山水水还要为铺位筹办些货物,各自忙碌去,只留下两个无所事事的家长面面相觑。
连着下了几场凉雨后,燥热褪去,只余下秋高气爽,清亮亮的好天气。
关星冶拍了拍关年的指尖,靠近她,就像是往日依偎:“往好处想,至少家里真的没有蜘蛛。”
关年笑道:“其实大部分蜘蛛是益虫,山山不是说了吗,蚊虫少了些,就是蜘蛛的功劳。”
关星冶无奈:“仿佛嫌弃蛛网积灰的不是你一般。”
关年忽然没头没脑地呢喃一句:“真想把你揣在身边,走到哪儿都带上。”
关星冶没太听清,懵懵然下意识回应:“可本来就是,你在哪,我就在哪里呀。”
关年没作声,半晌低低一笑。
她藏在衣袍下的尾巴轻晃起来,吸引了关星冶的注意。
一句似叹似笑的话语,于是随微风兀自飘走,无人留意:“……是啊。”
到了晚间,忙忙碌碌的两个崽儿风风火火地各自跑回来,一个捎了点心铺新出的糕团,另一个捧着一兜热乎乎的糖炒栗子。
现下虽然还没到吃糖炒栗子的时节,但这野山栗糖炒过后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就着月色与灯盏,在院中檐下吃一些茶点,用蒲扇送风吹走误入窗帐的流萤与蜻蜓,然后等待丰盛的晚食。
关星冶捧着一颗剥好的栗子,吃了好半天。
还夸赞了一句软糯香甜。
好不容易吃完,一转头发现一家人兴致勃勃地给他剥了一座栗子山。
最后被关年笑纳了。
山山水水争宠打了个平手,倒是都很乐滋滋。
发觉哥哥暂时变不回去之后,往日害怕哥哥冷脸的两个小崽,现下是都不怕了。山山嘀嘀咕咕跟他哥讲了好一会儿悄悄话,水水则变身成了问问怪,抓着哥哥姐姐问个不停。
“哥哥变小了那和姐姐一起睡会不会被压扁?”
“哥哥变小了那哥哥是不是不用经常不见了?”
她叽哩咕噜说个没完,而且越说越离谱,完全没有在外面和人交谈时小大人的稳重模样。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哥哥现在是不是要跳起来打我膝盖?”
然后立刻被姐姐揍了。
你哥不需要,你哥有内援。
用过晚食,水水神秘兮兮地从她的包裹里摸出个小匣子,一看刀工就是山山的手笔,估计是他那些卖出匣子中剩下的残次品。她和山山对视一眼,互相点了点头,然后两人齐齐看向关年和关星冶,目光炯炯,一把将匣子塞进关年手中,异口同声道:“这是给姐姐和哥哥的礼物!”
关星冶迷茫:“是什么?”
关年拿起匣子,搁在一旁的案桌上:“喜蛛。”
水水嘻嘻一笑:“我和小哥抓了一下午呢!”
无论如何,总之家里是终于进了一只蜘蛛,被绑架的蜘蛛也算的话……
虽然到了晚上,也没有任何变化。
趴在哥哥姐姐床边监督喜蛛干活的山山水水很是不满:“它怎么还不结网呀,它不结网,哥哥要怎么变回去呢?”
关星冶坐在枕头上,注意着两小只不要被蜘蛛咬了:“哥哥忘记了,故事里变回去要怎么做来的?”
山山已经困迷糊了,抱着被子一角,头一点一点。
水水眼睛一睁:“哥哥怎么能忘记!”
她记性一向很好,更胜于很多大人,把故事里的细节又翻出来一桩桩数给关星冶听:“首先要和喜蛛说对不起,然后说喜蛛好漂亮,再问喜蛛可不可以借走它的网,喜蛛可能会许愿,就要完成喜蛛的愿望再拿走蛛网……”
关年洗漱完回来,恰好听见她讲到结尾,再一看旁边的山山已经睡得歪在了地上,关星冶想抓都抓不住。
她干脆一手一个崽,挨个送回他们各自的房间。
“到点,睡觉。”
“那喜蛛怎么办?”
“你不看它,它才结网。”
“为什么,喜蛛也害羞吗?”
“你太可爱,被你可爱死了。”
“姐姐,你讲笑话好冷哦。”
“睡觉。”
关星冶听得好笑,再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他很熟悉。果不其然,不出五息,她便推门而入,走回他身边。
她熄去烛火,只留下水水晚间兴起编的萤灯,合衣上床,还颇有兴致地用毛毯给他卷了个小窝,特意拍拍打打到蓬松柔软:“睡吧。”
只有他们俩的空间,她从来不约束尾巴,啪嗒一声放出来搭在他的身旁,照旧把他圈起来,尾巴毛盖在他身上。
借着萤灯的微光,关星冶蜷缩在一堆毛毛里,抬起头看着放在关年旁侧,自己空空荡荡的枕头,忽然没由来地冒了一句:“不试试喜蛛的方法吗?”
关年笑起来:“想要抱抱?”
没等关星冶回答,她已经一翻身坐起来,指尖划过半空,牵起薄壳窗漏进来的月色和灯笼中洒出的萤火微光,盈盈亮牵出一缕纤细如蛛丝的线,蜿蜒着飘向她与关星冶的掌心。
细线飘忽着,却径直缠绕在她与他的尾指,牵引住目光,由他望向她。
而后,随着脉搏轻轻一颤,刹那消失而去。
关星冶动作一顿,茫然地抬头:“不见了……”
没有任何变化。
不,有一些,关年变得和他一样小,拥抱着他跌进那个蓬松柔软的毛毛窝,紧贴着她的胸膛,能清晰地听见喉咙里发出高兴的咕噜声。
关年用尾巴盖住他,然后拎出那根被水水拿来翻花绳的线,它也缩小了,被她解开绳结,一一系在她和他的尾指。
“抓住你了。”她也狡黠地笑起来,关星冶却想,她在家里和在外面一点也不一样,还有这笑,隐约觉得已经让家里的崽儿学了个十成十。
关年趴在他耳边,仍然说着:“明日把红线扔到屋檐上,让喜鹊叼走。”
求一份幸运。
他回答:“那是人家戴了一年的,我们这才一晚上。”
龙才不管:“朝朝暮暮,岁岁年年,又有什么区别。”
关星冶答不上来。
龙心满意足地圈好面前的人类:“睡觉!”
龙困得声音都含糊了,却还在和他说着话:
“虽然这样也很好……”
“但是你的剑怎么办呢……”
“明天……一起去集市……偷水水的灯……”
第二天一早,最高兴的人是水水。
因为喜蛛结了一张完整又漂亮的网,正而圆,密而巧,简直就是说他们家团团圆圆和和美美大吉大利赚大钱嘛。
而且最最重要的是,她的哥哥姐姐果然变回来了。
她就知道她的故事是最最靠谱的!
而且小哥今天又做香香饭了。
虽然姐姐在集市上拿走了她做招牌和彩头的那盏顶好的灯,但哥哥也给她补零用钱钱了呀。
水水坐在摊位上,捧着脸目送谈笑并肩、慢慢隐没向人群的哥哥姐姐。
真好,每天都这么好。
喜蛛喜蛛,对不起。
喜蛛喜蛛,你好漂亮。
喜蛛喜蛛,可不可以借走你的网。
完成你的愿望,也完成我的愿望。
从今天开始,她要对家里的蜘蛛好一点。
每天都好一点。
因为她有好多好多好多愿望呀。
许也许不完。
/完
/F
/后记:
有没有人看出来变小事件的罪魁祸首是哪条龙?(无辜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