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盒里静静躺着一枚硬币。
男人低头瞧见,轻笑一声道:“想听什么?”
他抬眼,目光落在六道骸尚且稚嫩的个头,带着几分温和的调侃:“儿歌?”
看到男人的态度,六道骸意识到自己似乎被“小看了”,他执拗的看着眼前的男人,思索了一会儿,生硬的说了一个名字:“巴赫。”
“噢?你还知道巴赫。”
男人敛下眼中的笑意,“好。”他重新拉起琴旋,没有炫技的花腔,音符像浸了夜露的丝绸,顺着槐树叶的缝隙淌下来。
一曲结束,男人道,“感觉怎么样?”
六道骸认真思索片刻,开口道:“……像裹着晒过太阳的旧毛毯,软软的,很安心。”他顿了顿,“但心里又有点沉,像揣着块温热的石头。”
男人弯起眼睛,“很奇妙的比喻。”
六道骸别过脸,耳根微微发热。
男人指尖飞快调了调琴弦,琴弓再次落下时,旋律骤然鲜活起来。
六道骸不自觉地往前挪了半步,他盯着泽田纲吉在琴弦上翻飞如蝶的指尖,小声问:“这是谁写的?比刚才的好听。”
“帕格尼尼,”泽田纲吉擦了擦琴上的松香,语气里带点玩笑,“据说他把灵魂出卖给了魔鬼。”
“这个世界上哪里有魔鬼。”六道骸挑了挑眉,蓝色的眼睛看着泽田纲吉,似乎在说对方很容易上当。
泽田纲吉看着他,“是么。”
这个话题并没有持续下去,很快,泽田纲吉又给他听了其他的曲子。
时间似乎过得很快,六道骸忽然发觉,自己那沉甸甸的心情,竟随着旋律的变换,一点点轻快了起来。
明明是想一枚硬币换一首音乐,不知不觉,自己好像听了一场音乐会。
当最后一缕琴音在夜空里散尽,周围只剩下寂静的风声。
男人对他说,“生日快乐。”
这是六道骸第一次听到有人和自己说生日快乐。
男人话锋微转,又道,“不过,你该回家了孩子。”
六道骸愣了愣,看着灯光下男人的脸庞,“你以后还会过来吗?”
男人犹豫了一会儿,看到了男孩眼中的期冀,才开口道,“这边还蛮安静的,我以后会常来练琴。”
六道骸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那我会等你!明天见!”
……
男人看着远去背影,有些无奈。
他也没说明天要来。
回到家,六道骸就感受到了一股死气沉沉的氛围,忽明忽暗的光线下,满地酒瓶碎片闪着冷光。
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烟味,父亲已经躺在沙发上睡了过去,似乎是忘记了关电视机,客厅里面传来夜间新闻主播的声音。
“近期本市西郊连续发生三起连环杀人案,凶手作案时间多在夜间,手段残忍……请市民避免深夜外出,注意安全……”
新闻主播还没有说完,六道骸就按下了遥控器的关机键。
那个神秘男人的出现,像是在六道骸凝固的灰暗生活里,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第二夜,六道骸再次来到老地方,泽田纲吉果然在那里。
“你叫什么名字?”六道骸问道。
“泽田纲吉。”男人回答,随即反问,“你呢?”
“六道骸。”
“骸?”泽田纲吉重复了一遍,随即微笑,“很特别的名字。”
“是吗?”六道骸低声说,指尖无意识地蜷缩,“很多人都说,这个名字很不吉利。”
泽田纲吉语气里带着真诚的意外:“有吗?我觉得很酷。”
静默片刻,他调试着琴弦,状似无意地问:“这么晚出来,家人不担心吗?”
六道骸在他身旁坐下,声音平静无波:“他不会担心的。”目光投向远处的黑暗。
“为何。”男人轻声问道。
“我亲生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在孤儿院住过一段时间,后来被现在的父亲收养。”
“那你母亲呢?”泽田纲吉指的是养母。
“她在送我上学的路上出了车祸……”六道骸垂下眼帘.
“父亲说,是我带来的诅咒。”
泽田纲吉调试琴弦的手停了下来。他转过身,温暖的手掌很轻地揉了揉六道骸的头发:“大人有时候,会因为自己承受不住痛苦和无能,找一个更弱小的对象来责怪。那样会让他们自己好过一点。”他的声音沉稳而确定,“这些,都不是你的错。”
男人的话就像是学校的老师会说的,六道骸心中微动,却觉得是不一样的感觉,似乎是不想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六道骸忽然想起昨夜的新闻,转移话题道:“听说最近有连环杀人案,你也要小心,就算是大人,也会很危险的。”
泽田纲吉闻言笑起来,目光若有深意地掠过他的脸。
再怎么样,危险的应该是对方才对吧?
泽田纲吉像是开玩笑似的说道,“噢?万一……我就是那个坏人呢?”
六道骸愣住,直直看向他:“那你是吗?”
“你觉得呢?”
“不知道。”六道骸别开脸。
沉默了几秒,泽田纲吉却又听到这孩子用很小的声音说道:“是的话,我也不怕。”
泽田纲吉真正有些讶异了:“为什么?”
“你怎么这么喜欢问为什么,”六道骸带着点孩子气的抱怨嘟囔,“小孩子才一直问为什么。”
泽田纲吉被逗得低笑出声,不再追问。他重新举琴,拉响一首旋律,这次的音符如同阳光下跳跃的溪流,纯粹而温暖。
“感觉怎么样?”
“很快乐,”六道骸的描述简单而真切,“像在云上飘。”
“查尔斯·皮斯。”泽田纲吉放下琴,“一个白天卖艺,夜晚却化身冷血盗贼的小提琴手杀手。”他刻意放缓语调,营造出阴森的氛围。
然而六道骸只是眨了眨眼,轻声叹道:“感觉好酷。”
……
六道骸看着他,眼里闪着微光,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明天是灯光节,可以,一起看烟花吗?”
泽田纲吉看着那双眼睛,点了点头:“好。”
深夜。
六道骸这次回到家,父亲却意外的还醒着。
与男人约定的第二天,天空似乎像是个顽皮的孩子,让一场毫无预兆的暴雨席卷而来。
但六道骸依旧早早来到了约定的地方。
然而,从傍晚到天黑。
却始终没有看到那个已经熟悉的身影。
湿冷的寒气透过单薄的衣衫侵入骨髓,六道骸环抱住自己,慢慢蹲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冰冷的雨点忽然不再打在头上。
一道声音在他前方缓缓响起:“这么大的雨,怎么还傻等在这里?”
六道骸顿了顿,缓缓抬头。
泽田纲吉就站在他面前,一件黑色的披风挡住了风雨,他的发梢和肩膀正湿漉漉地滴着水。
“你来的好晚。”六道骸道。
“有些事情耽搁了。”泽田纲吉对上六道骸脸庞,忽然顿了顿,指尖轻柔地触上他嘴角的淤青,“这是怎么弄的?”
“走路摔的。”
泽田纲吉沉默地看了他片刻。不知为何,他极轻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想去拉六道骸站起来。
六道骸却忽然道,“你受伤了?”
泽田纲吉愣了愣,顺着六道骸视线看过去,才发现自己的袖口有一道暗红。
沉默了片刻,泽田纲吉才开口,“走路摔得。”
这么大的雨,泽田纲吉只能把六道骸带回了家。
男人家里看上去非常古朴,有点像是中世纪的设计风格,让从小只见过现代的房子六道骸小小的惊叹了一下,四处都是书架,和古董一般的钟表。
“感觉有点像是进到了博物馆。”六道骸说。
两人都浑身湿透,泽田纲吉找来一件自己的衬衫递给六道骸,“先去洗个热水澡,不然会感冒。”他顿了顿,看向男孩嘴角的伤,“我去买点外伤药。”
“没关系,过几天就自己好了。”
泽田纲吉又道,“破皮了,又碰了水,需要消毒。”
六道骸有些疑惑:“家里没有酒精吗?”
泽田纲吉顿了顿道,“没有。”
六道骸洗完澡,穿上泽田纲吉衣服,大的垂到了膝盖,感觉自己像是套在一个布袋里,但是男人的衣服很好闻,带着一些淡淡的松香味。
泽田纲吉还没有回来,六道骸有点渴,就打开了对方的冰箱,发现里面堆满了一种。
罐装饮料?
喝的?
六道骸没有见到过这种饮料,罐子外面是黑色的,看上去有点高级,灯光下面是似乎还能看到一些暗红色的纹路,上面还印着一个奇怪的标志。
六道骸开了一瓶,尝了一口,差点吐了出来。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旁边伸来,轻轻取走了他手中的罐子。
六道骸抬头,看见泽田纲吉不知何时已站在身旁,正微微蹙着眉。“随便乱喝别人家的东西,万一我放的是老鼠药呢?”
六道骸苦着脸道,“感觉比老鼠药还要难喝。”
“这是什么东西?酒精吗?”
泽田纲吉被他夸张的表情逗得笑了笑,“营养剂。”
他晃了手中刚带回的便利店袋子,“给你买了晚饭,小孩子还是乖乖喝牛奶比较好。”
食物的香气从纸袋里飘出,六道骸这才感到胃里空得发慌。
“先处理伤口。”泽田纲吉示意他坐下,拿出棉签和碘伏。
冰凉的棉签触碰到嘴角时,六道骸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
泽田纲吉的手立刻停顿,动作变轻了一点儿。
吃过饭,泽田纲吉带他去了一间客房,“你可以睡在这个房间,但是明天需要自己去上学。”
六道骸摸了摸被子,床上的床品是泽田纲吉新铺的,泽田纲吉交代完想要离开,却忽然被人拉住手。
六道骸的声音很低,“可以和我一起睡吗?”
……
晨光刺破眼帘,六道骸缓缓睁开双眼,门外传来犬和千种焦急的声音:“骸大人,再不起就赶不上小考了!”
他坐起身,绸缎般的蓝发滑落肩头,指尖揉了揉发痛的额角。
……竟然,梦到了那么久远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