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的客房陈设简雅,与忘忧阁的温馨旖旎截然不同。沈青崖却仿佛入了自家般自在,他指尖拂过冰凉的花梨木桌沿,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打量着窗外森严的守卫。
“云深这府邸,倒是比我想象中……更像个牢笼。”他轻声自语,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谢云深推门而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沈青崖临窗而立,月白的衣袂在穿堂风中微微拂动,侧影在清冷月光下显得有几分孤寂,却又因那与生俱来的风流姿态,硬生生将这肃杀之地染上了一抹秾丽色彩。
“条件简陋,委屈青崖暂住几日。”谢云深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桌上,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但若细听,却能辨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沈青崖闻声回头,眼中的孤寂瞬间被盈盈笑意取代,仿佛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散去只剩潋滟春光。“将军亲自送膳,青崖受宠若惊。”他缓步走近,带来一阵熟悉的、混合着冷梅与药草的淡香,目光落在食盒旁那个显眼的白玉酒瓶上——正是他白日里塞给谢云深的那瓶特制岁寒香。
“看来云深还是用了我的酒?”他语调微扬,带着几分了然与促狭。
谢云深避开他过于灼人的视线,打开食盒,里面是几样清淡小菜。“青崖的酒确有奇效。”他坦言,体内软筋散带来的滞涩感因那几口岁寒香确实缓解不少,连带着因面圣而紧绷的神经也松弛了几分。但这酒,以及酿酒的人,都像裹着蜜糖的迷障,令他既贪恋那份舒缓,又警惕其中的未知。
沈青崖执起酒瓶,指尖在那精致的梅花刻纹上流连,动作优雅如抚琴。“此酒名为‘岁寒香’,实则内蕴‘回春露’的几分精髓,只是性子更温和些,适合云深此刻调息。”他边说,边自然地取过两只茶杯——客房内并无酒盏。“宫中一番应对,云深心神耗损,饮些安神正好。”
他斟满一杯,推至谢云深面前,另一杯则留给自己。澄澈酒液在素白瓷杯中微微荡漾,冷香四溢。
“我需保持清醒。”谢云深并未去碰那杯酒。皇帝今日虽未当场发作,但绝不会就此罢休。将军府外,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
沈青崖轻笑,自顾自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云深怕醉?”他眼尾微挑,那颗泪痣在灯下仿佛活了过来,“放心,此酒醉人,却不上头。何况……”他声音压低,带着蛊惑的沙哑,“在我面前,醉了又何妨?”
谢云深眉头微蹙,对他这种无时无刻的撩拨已然习惯,却依旧无法全然免疫。“青崖,此刻并非说笑之时。陛下今日态度明确,他对你……势在必得。你在我府中,未必安全。”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沈青崖放下茶杯,指尖轻轻敲击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而且,有云深在,我怕什么?”他抬眼,目光直直撞入谢云深眼底,带着全然的信任和一丝依赖,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谢云深心头莫名一软,但理智旋即回笼。“你今日在殿内,太过锋芒毕露。故意提及‘投其所好’,言语间多次……暗示,是在激怒陛下,还是另有所图?”
“我若一味示弱,此刻恐怕已成了陛下的笼中雀,掌中玩物。”沈青崖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转瞬即逝,又恢复那副慵懒风情,“至于暗示……”他忽然倾身向前,隔着小桌,气息几乎拂在谢云深脸上,“云深觉得,我那些话,是说给谁听的?”
距离太近,谢云深能清晰地看到对方长而密的睫毛,以及那双秋水横波的眼眸中自己的小小倒影。他下意识地想后退,身体却像是被钉在原地,被那目光中的深意牢牢锁住。
“你……”
“我说有些人表面冷硬,内心炽热,”沈青崖打断他,声音轻得像羽毛搔过心尖,“说有些人最是经不起撩拨……云深以为,我是在说陛下,还是在说……”他故意停顿,目光在谢云深微抿的唇上流连片刻,才缓缓接道,“……你?”
空气仿佛凝固了。烛火噼啪一声轻响,拉回了谢云深几乎失序的心神。他猛地站起身,带得椅子向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沈青崖!”他声音低沉,带着薄怒,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泛起红晕,“休要胡言乱语!”
沈青崖看着他难得的失态,低低地笑了起来,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发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好,不说,不说。”他举起双手,作投降状,眼中却满是得逞的笑意,“云深脸皮薄,我不逗你了。”
他重新执起酒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这次却是一饮而尽。酒液滑过喉间,他微微眯起眼,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不过,云深,今日之事,你我都清楚,避无可避。陛下既然盯上了我,也必然会更严密地监视你。你的毒,你的仇,打算如何?”
话题陡然转向正事,谢云深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异样情绪,重新坐下,面色凝重。“软筋散需解,但宫中御医皆在陛下掌控之下,外界药物……我信不过。”
“所以,云深是信得过我的酒了?”沈青崖挑眉。
谢云深沉默片刻,终是点了点头。“你的酒,确能缓解毒性。”这是他无法否认的事实。
“缓解,终究是治标不治本。”沈青崖指尖摩挲着杯沿,神色认真了几分,“软筋散毒性奇特,根植经脉,寻常解药难起作用,反而可能引发毒性反噬。需得以特殊药酒徐徐图之,一方面温和化解沉积之毒,另一方面……需得以更强大的药力护住经脉根本,甚至在解毒过程中,助你功力更上一层。”
谢云深眸光一凝:“更强大的药力?”
沈青崖迎上他的目光,缓缓吐出一个名字:“‘醉仙引’。”
谢云深脸色微变:“醉仙草乃是禁药!药性霸道无比,稍有不慎便是经脉尽毁的下场!”他军中曾有人误用此物,后果惨不忍睹。
“寻常醉仙草自然是穿肠毒药。”沈青崖不慌不忙,“但我说的‘醉仙引’,乃是以醉仙草为君药,辅以十三味珍稀药材,经由特殊古法酿制而成。其药性虽烈,却已被其他药材中和引导,化霸道为醇厚,如同引路的仙酿,故名‘醉仙引’。它能在化解软筋散余毒的同时,激发你自身潜力,重铸经脉强度。”
他顿了顿,观察着谢云深的神色,继续道:“只是……此酒酿造极难,对饮用的时机、分量要求极为苛刻,更需要饮者具备极强的意志力,引导药力运转。过程中……会有些痛苦。”
“痛苦无妨。”谢云深毫不犹豫,“若真能解毒并提升功力,值得一试。”复仇之路艰险,他需要尽快恢复,甚至变得更强。
沈青崖眼中闪过一丝赞赏,随即又染上几分忧色:“还有一事,‘醉仙引’药性特殊,饮下之后,会放大饮者的感官和……**。心智不坚者,极易沉溺幻境,迷失自我。”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谢云深,“云深,你确定要试?”
感官放大?**?谢云深瞬间明白了这酒的凶险之处。它考验的不仅是身体的承受力,更是心志的坚毅程度。尤其是在……眼前这个人的面前。
他看向沈青崖,对方正静静地看着他,烛光在那张过分精致的脸上跳跃,眼波流转间带着天然的诱惑。若在感官被放大之时,面对这样的风情……
谢云深喉结滚动了一下,袖中的手悄然握紧。这无疑是一场豪赌。
“你……有几分把握?”他声音微哑。
“八成。”沈青崖答道,“前提是,云深需全然信我,遵循我的指引。”
全然信任?谢云深凝视着沈青崖,试图从那双看似清澈,实则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找出丝毫的虚伪或算计。然而,他看到的只有坦荡,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期待。
是了,若非有所图,这人何必一次次帮他?他又凭什么相信一个来历不明、举止诡异的酿酒人?
室内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交织缠绕。
良久,谢云深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坚定:“好。我信你。”
沈青崖眼中骤然迸发出明亮的光彩,如同夜空中炸开的烟火。他唇角扬起,那笑容真切而动人,仿佛冰雪初融,春水荡漾。“云深既以性命相托,青崖必不负所望。”
他起身,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巧锦囊中取出几样晒干的草药,又变戏法般拿出一个不及巴掌大的白玉小酒坛,坛身密封,看不出特别。“配制‘醉仙引’需三日。这三日,云深需每日饮用我特制的‘清心酿’,净涤经脉,为引药做准备。”
他将那白玉小坛推向谢云深:“这是今日份的‘清心酿’,现在饮下。”
谢云深接过小坛,触手温润。拍开泥封,一股比岁寒香更为清冽、带着莲芯微苦气息的酒香弥漫开来。他看了一眼沈青崖,对方正含笑望着他,眼神鼓励。
不再犹豫,谢云深仰头,将坛中不多的酒液一饮而尽。酒液入口冰凉,顺着喉咙滑下,所过之处却升起一股奇异的暖意,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连日来因软筋散而滞涩的经脉,仿佛被温和的泉水洗涤过,传来阵阵舒爽的松弛感。更奇妙的是,他因今日种种而纷乱的心绪,竟也渐渐平复下来,灵台一片清明。
“如何?”沈青崖问。
“很好。”谢云深由衷道。这“清心酿”的效果,比岁寒香更为显著。
“那就好。”沈青崖走近,十分自然地执起他的手腕,指尖搭在脉门上。微凉的触感让谢云深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却并未挣脱。
沈青崖垂眸诊脉,神情专注。片刻后,他松开手,点了点头:“药力吸收得很好。云深底子雄厚,恢复起来会比我想象的更快。”他抬眼,笑意盈盈,“看来,我的‘醉仙引’,得准备得更充分些才行。”
他的目光太过直接,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某种势在必得。谢云深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轻咳一声:“有劳。”
“分内之事。”沈青崖轻笑,忽然又道,“对了,配制‘醉仙引’,需一味药引。”
“何物?”
“云深的一滴心头血。”
谢云深瞳孔微缩,猛地看向沈青崖。心头血非同小可,蕴含武者精气神,岂可轻易予人?
沈青崖似乎早料到他会有此反应,不慌不忙地解释:“‘醉仙引’药性霸道,需以至阳至刚的武者心血为引,方能调和其烈性,使其药力与饮者完美融合。云深是最好的人选。只需一滴,于我配药足矣。取血之法我自有分寸,绝不会伤及你根本。”
他目光坦然,语气诚恳。谢云深权衡片刻,想到既已决定信任,便不该在此刻犹疑。“何时取?”
“现在。”沈青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针尖泛着幽幽蓝光,显然非凡品。“云深放松,不会很痛。”
他示意谢云深坐下,自己则站到他面前。距离再次拉近,谢云深甚至能数清他轻颤的睫毛。沈青崖伸出左手,指尖轻轻按在谢云深胸口膻中穴的位置,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那沉稳的心跳。
右手执针,动作快如闪电,在谢云尚未来得及感受刺痛时,针尖已收回。沈青崖指尖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玉碟,一滴殷红中带着淡淡金芒的血珠正落在碟心,散发出微弱的热力。
整个过程不过瞬息之间。
沈青崖看着那滴心头血,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满足,随即用特制的盖子将玉碟封好,小心翼翼收起。
“好了。”他抬头,对谢云深展颜一笑,那笑容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明媚动人,仿佛承载了漫天星光,“多谢云深。”
不知是否是错觉,谢云深觉得在取血之后,沈青崖身上的气息似乎更加莹润了几分,眼尾的那颗泪痣,颜色也仿佛深了一点点。
“接下来三日,云深按时饮用‘清心酿’,尽量静养,勿动内力。”沈青崖嘱咐道,“三日后子时,此地,我为你备好‘醉仙引’。”
谢云深点头应下。
夜已深,沈青崖告辞回房休息。谢云深独自坐在房中,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胸口被取血的位置,那里并无任何伤口痛感,只有一丝微弱的、奇异的酥麻感残留。
他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中思绪万千。沈青崖的身份、目的,依旧迷雾重重。那“醉仙引”是解药还是穿肠毒药,亦是未知。
但不知为何,想到三日后那场关乎性命与未来的豪赌,他心中除了必要的警惕,竟隐隐生出一丝……期待。
或许,是因为那双看似多情,却偶尔会流露出真实情绪的眼睛。
或许,是因为那总能在他最困顿之时,带来一丝慰藉与希望的酒香。
又或许,仅仅是因为,在这冰冷孤寂的复仇路上,他终于不再是独自一人。
他拿起桌上那瓶岁寒香,斟了浅浅一杯。酒液冰凉,入喉却化作暖流。
就像那个人。
看似玩世不恭,言语轻佻,行事莫测。
却一次次地,在他需要时出现。
带着醉人的酒,和更醉人的……谜题。
谢云深将杯中残酒饮尽,眸色渐深。
沈青崖,你究竟是谁?
而这场以酒为媒,以命为注的博弈,最终又会走向何方?
他期待着三日后的答案。
也期待着,揭开那层层伪装后,真实的沈青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