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琼玉一扭头,发现少年半跪,仰头盯着自己,被自己发现了,却也是没有露出丝毫的慌乱。
少年安静无害地看着自己,眼底却透着深沉,薛琼玉觉得他周身上下散发着阴郁的气息。
薛琼玉心如捣鼓,手心微微出汗。
她在工位上,被领导突查时,亦是如此慌张与心虚。
季延他这人好生无耻,但着实聪慧。
楼船一战,以少胜多,只因他在关键时刻断了手下将士唯一口粮。
甚至武力镇压溃逃的逃军,手段残忍,血流成河。
薛琼玉脸色苍白一瞬,咬牙暗自道,断不能让他心生怀疑。
薛琼玉学着原主刁蛮的性子,刚想出言说一些泼辣的话语。
却无奈一紧张,差点一脚踏空,被水洼浸湿衣袍。
“咳咳……”
少女咽了咽口水,装作没看见季延。
试图缓解尴尬气氛。
少年却饶有趣味地盯着薛琼玉出丑,他细长的睫毛掩盖眼底的神色,难辨喜怒。
薛琼玉上前一步扶住了季延的袖子,“还有,从今往后,季延便是我的贴身侍卫了。”
少年倒也不推辞,站起身来,他比薛琼玉高出一头,少女说话时,微微俯视着她的头顶,毛茸茸的碎发,许是从九死一生的境遇之中刚刚逃生,顾不上狼狈不狼狈。
此言一出,季延本人也只是一愣,细长浓密的睫毛下,皆是生疏和淡漠。
就好像薛琼玉要收他为贴身侍卫一事,和他毫无关系般。
薛琼玉琢磨不透这少年稀奇古怪的脾性,沉默的扫了一眼,便匆匆收回视线。
反倒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旁人,张嘴便要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不合礼数,此举不合礼数呀大小姐!”
薛琼玉脚步立马跪了一个侍从,她被拦住了去路,退身不得,只得停住原地,听他哭诉。
“他……他可是臭名昭著的色目人!”
方才侍奉自己的婢子扑通一声跪下,也见缝插针地添了几句:“对呀!色目人残暴嗜血,无情无义,怕伤到小姐,请小姐三思而后行啊!”
薛琼玉明白,残暴嗜血是真的。
别看眼前长得清瘦,仿若一推就倒的少年,身上没长几两肉。但凡是色目人,却皆有异乎寻常人的神力。
和项羽一个路数,千斤重的青铜巨鼎说扛就扛。
宝剑没有剑鞘,嗜血的本性便会暴露无遗。大召朝的皇帝本是武将出身,因心底惧怕有人走他创业的老路,整个朝堂风气皆重文轻武。
但那个朝代不打仗?边界遭到外敌入侵,朝中却皆是一群贪生怕死苟日子的文官,那有什么武状元给他重用?
被打得连连败退,却是屁都不敢放一个。
正当满朝文武皆一言不发之际,一位色目人被举荐到皇帝面前:“臣启奏,色目一族天生神力,若用重金求之,揽入麾下,定能力挽狂澜!”
有了超乎寻常人的神力,便分化了高低贵贱,弱肉强食的时代亦如此。残暴嗜血的性格便是这般滋生的,当然,期间少不了皇帝的默默支持。
薛琼玉起初看到这一段,感叹真是昏庸无能,但想了一下,倒也算是人之常情了。皇帝可能自己都害怕色目人呢,哪里敢管人家色目人杀多少人?怎么杀人?
一句话,能帮他打胜仗就行,至于奖赏,大大的有。
残暴嗜血此为一说,而无情无义才是最为可怕的存在。
杀生不虐生,杀降,是古代战争之中最不厚道的一举。
在饥一顿饱一顿的古代,大家伙上阵杀敌,自然不可能是为了书卷上标榜的家国大义,都是出来讨饭吃的,何必相互为难不是?
我都低声下气地投降了,您也该大发慈悲地放我一条生路了吧?
败了,鞭策一顿,什么曾经的皇家贵族,发配为贱奴,生生世世为大召朝的一只牛马便可。但色目人喜欢杀降,即便是老弱病残,无辜之人,亦不放过。
就连自己人都觉得此番无情无义了些,私底下四五个言官聚众,写了一封举报信,和皇帝大人哭诉这色目人的不义之举。
皇帝收到信后,连忙丢进了火炉之中,唉声叹气,色目人身居高位,只手遮天,是他不想管吗?但能打仗的只有人家,真的弹劾了色目人,谁来给他打江山,收国土?
少女正定地眯起杏眸,直直看了眼前站着的季延一眼,面上沉着冷静,实则心底慌张发虚。
眼前的所见所闻,皆在无声之中警告薛琼玉,他作为色目人的一员,完全有可能继承色目一族的优良传统,残暴嗜血,背信弃义。
少女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焦躁,这是在赌,赌季延是个好人。
徐徐暖风变急了些许,在薛府的大门口飞速掠了过去。带动少女紧贴在额间的细碎鬓发,薛琼玉亮晶晶的眸子慎重的抬起。
她在和季延对视,周围人默不作声,朱红色的大门外,众人齐聚,氛围凝重得可怕。
“我……”少女脸色沉下来,眼底划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慌乱。
让季延当贴身侍卫,是接近他本人的借口,若季延真是无情无义之辈,她真的要冒这个风险讨好此人吗?
左右仆从顺势吹起了薛大小姐的耳边风:“小姐,莫要心慈手软,引狼入室啊!”
少女耳畔响起一阵无声的嗡鸣,这些人闹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季延盯着她脸上的迟疑,片刻后,嘴角微微勾起一抹不屑的笑。
还以为是……看来也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
季延转过身子,拍了拍手掌上的灰尘,见局势正眩乱,想夹道而离开。
不知道何人又在六神无主的薛琼玉旁,捶胸顿足地添上一句:“小姐,以咱薛府的财力,要什么样的贴身侍卫没有?何必以身涉险?”
偏见和露骨的歧视,明晃晃在季延面前说出口,但四下无人觉得不妥。
更有甚者,以此为乐。
少女听到了钱一字,浑身如触电般一激灵,薛府的财物,似乎来得不太正规。
薛父不过海岛上被册封的小小员外,每月朝廷给发配的俸禄也只能勉强温饱。
而原主光是随从仆侍便有十几人,身上更是穿金戴银的,薛琼玉叹了一息,看来这小老头贪了不少钱财。
船贸来往,货物进出港口,皆是有税收的行当,朝廷对此管控十分严格,薛家所管辖的这个码头,每年都为朝廷贡献了全国一半以上的岁银。
薛胜忠鬼迷心窍,贪了不少。
这罪证,却成了五年后满门抄斩,暴尸于市集的导火索。
季延是并非逆来顺受的老实人,你杀我一人,我灭你全家,在薛府的时光不算美好,翻身后,便将弱小时遭的冷嘲热讽打击复回来。
真是成也因钱,败也因钱。
“诸位且慢!”薛琼玉下了赌注,即便知晓这是不可能胜利的赌局,她也只有全力一搏的机会。“从今往后,我只要季延做我的贴身侍卫,不必苦苦相劝了。”
眼见又一人上前,刚要张嘴,便被薛琼玉一把按住,“有何疑惑?”
“没……没了。”被薛大小姐瞪了一眼,那人悻悻退下。
季延听见这边动静,鬼使神差地停住了脚步,却也只是站着不动,没有回头。
既然决心死马当活马医,便不要犹豫,薛琼玉三两步跟上季延,叫住了他。
“季延,我给你一下午的时间打点好,搬到我隔壁的柴房。”这是命令,不容置疑。
少年难得回头,默了片刻,却也只是张了张嘴,一字未言便转身离去。
如此不给大小姐面子,大家伙笃定,这个叫季延的家伙,准备要遭殃了。
少女捏紧拳头,刚想喊一句站住,给自己挽回一点面子,但季延跑得太快,几乎是才张嘴,便不见了踪影。
这下子一肚子的火气无处发泄,薛琼玉甩袖,指着薛府朱红色的大门口:“今夜若是谁敢将此人放进来,我就让他吃好果子!”
傍晚时分,天边红霞如血般挂着。
死里逃生的薛琼玉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袍,正端坐在自己的书房前。
刚洗了头发,湿哒哒的发尾服帖地挂在身上,她颇为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
季延可真弄不好对付。
本想着将他命为贴身侍卫,拉进一些关系,但忽视了平日他在薛府受到的冷眼和嘲讽,果不其然,没成功不说,人还跑了。
少女长叹一息,门外却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门扉外的一道黑影正站在月光之下,薛琼玉怔愣片刻,才犹犹豫豫唤了一声:“季……季延?”
不知是不是风吹的,吱呀一声,门扉吹开来,黑衣少年脚边皆是大包小包。
季延定定站着,没有进来,没有越界:“薛小姐,我的柴房在何处?”
本以为季延跑了,自然没有将柴房收拾出来,未成想少年没跑,反倒是回去收拾了大包小包的行李,前来投奔。
薛琼玉颇有些喜不自胜,猛然站起身来瞬间,将椅子往后挪了挪。
椅子和地板摩擦,发出颤耳的声音,她不顾这些,欣慰一笑:“你这是?回心转意了?”
少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本来就没有想跑,何来回心转意一说?
他定定地站在门扉外,夜风寒凉,时不时将纸窗吹得呼呼作响。看着薛琼玉手舞足蹈的模样,他幽绿色的眸子闪烁。
但很快将眼底的那一抹好奇之色敛了下去,沉静地笑了笑,却仍是给人一种生人勿近的错觉:“能成为小姐的贴身侍卫,是季延的荣幸!”
这奸臣还真是能屈能伸,油嘴滑舌,薛琼玉面上一僵,心中暗骂。
思及被他烧死在三清寺的悲惨遭遇,薛琼玉清醒了许多。
“昨日楼船大婚,新郎官被刺客杀害,父亲担忧我的安危,便让我寻个护卫,”薛琼玉说到此处,停顿了一下,笑眯眯的眸子看了季延一眼,见他没什么反应,继续道:“季延,你可知我为何找你?”
“奴怎敢猜小姐的心思?自然不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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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赌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