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把玉簪还给我,你要其他的都能给,唯独此物,不行。”
少年抬眼,面色如霜,很是严肃。
玉簪子晶莹剔透,虽颜色黯淡,瞧起来无特殊之处。若有实货之人,定然是会大惊失色。
但王二见过最值钱之物,仅仅是薛家门前的两头姿态雄伟的石狮子,他不识货。
“行行行,还给你。”
王二声音打着颤,被少年突如其来瞪了一眼,倒是不会站了。
“你可想清楚了,这玉簪子瞧起来成色不纯,想来换不了几个铜板的。”
少年俯身擦了擦玉簪子,盯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
不过,却是看外面。
“谁在哪里?”
他捡起一块小石子,直直朝着发出窸窸窣窣动静之处抛去。
石子嗖一声破开脆弱的纸窗,咕咚一声闷响,砸入少女藏身的屋檐下。
薛琼玉咽了咽口水,色目人天生神力,居然将这枚小石子深深嵌入石墙之中。
她想起了季延在楼船上提刀杀人时的凶狠劲,连忙从墙角跳出来。
“住手……”
石子击落几片枯叶,正顶在少女毛茸茸的头顶,少女从墙角探出半个脑袋,尴尬挠了挠脸皮。
“我……本是想着来寻季延说说话的。”
季延见来人是薛琼玉,先是瞳孔一怔,后不着痕迹地将那支玉簪子藏于身后。
王二扑通一声跪下,额头在地面猛磕几个响头,一抬眼,就冲薛大小姐求饶。
“小……小姐……我什么也没说。”
分明答应了她,不能继续欺负季延,可转头就更为变本加厉。
少女凑上前去,盯着王二额头上的血,刚有些心软,却见少年朝自己拱手。
少年站得挺直如松,微微躬身行礼,先前修长秀气的指节,被冷水冻得通红,又疼又痒。
“小姐好。”
“嗯。”少女不咸不淡,转头把注意力全都放在了跪着的王二身上,开始怒斥。
“是今夜的风太大,还是你听不见我中午说的话?”
少女的冷漠,季延呼吸一滞,果真如同王二所言,薛琼玉恨他。
季延站直,藏在底下的手指攥紧发白,亦是在这个柴房,他们见面的第一次,少女仇怨的种子便种下了。
少年回忆起先前和薛琼玉的第一次见面。
柴房是最为临近薛琼玉院子的一间杂物,之前收拾出来是为了养一只兔儿。
兔儿是薛琼玉幼时逛花灯夜街时买入的,一双红宝石般眼珠,好奇打量着人。
“爹爹,我想要每天都看见兔儿!”
薛胜忠便派了一个老嬷嬷到柴房,每日专门把兔儿取出,同薛琼玉嬉戏。
兔儿本可安心成长,却在一个雨夜,淅淅沥沥的雨水中夹杂着混乱的车马声。
薛家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因路途遥远,这批本该送到码头的少年,需要在薛府的后院带上一夜。
夜半,薛琼玉大惊失色,柴房满是狼藉,兔儿也不见了踪迹。
沿着血迹,那偷吃兔子的贼人被抓了个正形。
季延本是在孤身一人生存,在山上居住时,不和人打交道,自然弄得浑身脏兮兮的。
生吃兔子这般残暴且野蛮的行径,被抓住的他果真被一顿暴打。
“来人,把这个小子给我抓起来!”
少女抱着小兔的残肢,痛恨这浑身散发着酸臭味的乞丐,居然残忍将她养了三个月的兔儿给吃了。
他也配?
薛琼玉这一哭,深更半夜,早已熄灯的薛府再次热闹起来。
下人们偷偷溜出,有的衣衫不整,头发披散地躲在墙角偷听。
但真瞥见满地的兔血和少年手中死死拽着的残肢断臂,有人当场呕吐晕倒。
“小姐莫哭,小人定让这畜生吃不了兜着走!”
其中一人想献殷勤,看起来满脸横肉,面露凶光,掏出一把弯月大刀,朝着刀刃上喷了一口白酒。
提刀便想上前动手。
薛老爷当即严词制止:“住手,先弄清楚情况!”
少年不过七岁有余,瞧起来和薛家小姐一样大的年纪。
乌发乱糟糟,杂草夹杂其间,身上肮脏的恶臭刺鼻,看起来像个野人,从未与人接触过一般。
一人好奇,拿着火把朝前伸了伸,光亮映照在那小子脸上。
那少年眼神却仍面色孱弱,冷淡如水。
被众多人不怀好意地围观,少年反而神色淡淡,毫无惧色,着实令人好奇。
方才拿火把的人屈膝半蹲,捏着鼻子问:“你为何不说话?”
几番试探,少年仍坐于地面,安静地垂下目光,手中静静攥着血腥的残肢。
那人退回到人群之中,向薛胜忠和女儿薛琼玉禀报:“老爷,此稚子哑口不言,也不逃跑,想来是个……”
用手指指了指太阳穴,想说少年精神有异。
原主气愤抓起杯子,朝着地面砸过去,一瞬之间,那人躲开了。
地面的羊毛毯子却被茶水打湿,映出一片暗色的水渍。
“爹爹,他杀了我的兔儿,我要他死!我要他死!”
薛老爷正犹豫是否要将此人送入官府之际,管这一片少年的管事冲入,下跪道:“老爷,小姐好!”
“这孩子原是在山上的一户老嬷嬷收养,那老嬷嬷本想着奴役这孩子帮她干活,却被这孩子推倒,卧床不起,不久就病逝了。”
“附近村民知道这孩子是个色目人,便也不愿收养,我见这孤儿可怜见的,便赏他一口饭,见他水性好,力气大,是个干活的好料子,就……”
“色目人?”薛老爷迟疑,眸光变得踌躇。
当朝色目人当政,按理说权势滔天不少,怎么会让自己族人流落到这种地步?
“但老爷,这孩子可能在山中待久了,野性尤存,顾此番冒犯了小姐和老爷,我替他磕头。”
总管前些阵子失去了儿子,见季延可怜得紧,又是个善良的人,自然对季延生了恻隐之心。
薛老爷打量他,最终因忌惮色目人一族,免了季延的罪。
但也警告总管:“那管好这人,否则他日闯出祸端,我唯你是问。”
哭声不绝,下人们好奇八卦,薛府本来的安详,被这个少年的到来给打乱。
一双幽绿的瞳孔被额头上的乌发掩盖,他盯着看在场的众人,残忍中透着不可言说的天真与无辜。
许是七岁的薛琼玉哭声过于刺耳,脏兮兮的少年动了动唇,不知呢喃什么。
啜泣声盖过了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他撑着地面,站起来靠近。
少年起身想与她分享这一食物,果不其然,被薛琼玉狠狠打掉。
兔儿的残肢被打落在地,滚上了一圈肮脏的砂石,定然是吃不了的。
“你滚!你给我滚!”
季延没走,低眸敛目,盯着地上的兔肉。
许久未进食,肚子和脸颊干瘪枯黄。此时少年五官还未长开,即便脸脏兮兮的,也比同龄稚子俊美三分。
狠狠训斥完王二一顿,少女环抱双臂,露出痛苦神色:“既如此,我薛家容不下你这种卑鄙小人!今夜就离开鱼行吧,请另寻去处。”
不过是刁难了季延,便要被赶出薛府。王二心乱如麻,跪着走到少年跟前,企图弥补过错:“季延,小姐最看重你了,你快帮我说,其实我们两个是打闹玩笑罢了,并非我有意欺负你。”
少年差点被猛撞的王二扑倒,他站稳后,冷冷蹙眉。
“小姐,王兄方才和我……着实是在。”
少年无情地看了一眼王二,曾经高高在上欺凌自己之人,他是厌恶的,但不值得恨。
“我们算了吧,这样会惹麻烦的!”
“麻烦是什么?”少年被扯到树上,躲开了一行高大的骑兵,雨后泥巴中皆是马蹄印子。
“麻烦就是……”幼年时的陈清荷垂眸,哭红了双眼,打了几个哭嗝,“若是不想让我死,就放下仇恨,算了吧。”
多年后的今日,季延仍能清楚忆起陈清荷满面的愁容。
他若是还手了,反而才是真的给清荷妹带来了麻烦。
少年最是不愿看到这般让清荷妹愁眉苦脸的场景。
见黑衣少年蹙眉犹豫,王二以为他想反悔,继而又猛地在地面磕了几个响头。
以表决心。
他终于松口,神色缓和了一下:“方才确实和王兄所言一致,我等只是在柴房玩闹罢了,我并无大碍。”
薛琼玉一脚踹开挡道的王二,气得鼻子都歪了:“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季延,你要不要看看脸上的巴掌印有多火红?把我当猴耍吗?”
用漏洞百出的理由敷衍少女,他只得垂眸,盯着少女脚上的绣花鞋,一声不吭听着她训骂自己。
她的脚小巧,鞋头的刺绣却夺目,鞋是艳丽的,可他分明记得原来的薛琼玉,最喜欢的是白色。
她的那只兔儿,就有浑身雪白的兔毛,若是用血染成红色,再给小姐穿,定然是保暖极了。
少年眸色暗了一瞬,她到底是谁?
季延再傻,也没有蠢到继续被眼前人蒙骗。即便她卖力伪装,但他知晓,真正的薛琼玉。
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