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傍晚时分,天边红霞渐深。
少年挺拔的身姿站在柴房外,却蹙起了眉。
柴房门扉正半开,屋内的柴火点燃了,烟囱正直冒黑烟。
有人闯入了柴房,未经他同意。
如此无礼,季延想起王二。
少年曾被他锁入马棚,一连三日都滴水未进,饿得头昏眼花。
还被此人用鞭子抽打,浑身是血。
他觉着周围空气静默一瞬。
自打小姐为他出头,王二分明收敛许多。此番却又来找他麻烦了。
奇怪的是,少年直勾勾地盯着门扉,面无表情往里走去。
他毫无惧色,暗绿色的眸子中也并无恼怒。
吱呀,季延单手推开另一扇虚掩着的门。
入了秋,天高气爽,许是柴房烤着火,里边着实暖乎。
果真,王二正自作主张坐在他床上,翘着二郎腿等他。
与其说是床,不过几捆干枯的草铺开在地面,屋内连张像样的桌子都没,哪能算房子?
他垂眸,却着实没有丝毫抱怨。与先前王二安排他居住的马棚相比。
柴房不仅暖和,还不漏水,甚至不用被薛府的其他人嫌弃周身的马尿味。
而且……是薛琼玉亲自选的。
“你小子,可算回来了!”
王二吐掉嘴里的稻草,翻身而起。
分明是和季延一样大的年纪,但人比人气死人,和色目人站一起,王二被无情比了下去。
甚至凭借这小子的一副臭皮囊,几日前得了小姐的垂青,更是使唤也使唤不动了。
王二嫉妒,挂不住脸地他,还想将季延踩在脚底,回到当初给他当牛做马的时候。
“你,去帮我把饭堂的碗全部刷了才能睡觉!”
少年垂眸,盯着王二,却没了往日的谦卑。“小姐,来过?”
薛琼玉用的胭脂水粉,都是高阳的茉莉制成,就连发丝间,都散发着丝丝缕缕的香气。
“没有,别自作多情了!你以为小姐真能瞧上你?”
季延看了王二一眼,便不再说话。暗绿色眸子左右扫视,似乎在寻找什么。
被昔日的小弟忽视,王二心中自卑,认为少年一朝翻脸,瞧不起他。
王二便冲到少年面前,猛然一推,恶狠狠嘲讽:“怎么?小姐会爱你这种人?”
爱?
季延自己明白,他和薛琼玉清清白白。
已经不止一个人说薛琼玉对他有爱,可爱到底是什么?
火苗在烟囱内乱窜,一旁的红砖都被熏黑。
季延被挤压,困于一角,因靠近火苗,一股热源猛烈扑面。
少年已经被熏得眼泪直流,而王二瘦弱,身材干瘪,少年分明一推就开,却迟迟不见他动手。
“小姐……咳咳和我,清清白白……”
季延忍不住咳嗽,别过脸去,试图远离热源。
王二以为他在说反话,更加觉得季延嫌弃自己低贱,反手扬起一个巴掌。
“炫耀给谁看呢?”
似乎一个不解气,见少年不躲开,接着狠狠甩了第二个巴掌。
“小姐今天下午可是为了你,在柴房抽了我鞭子呢!”
王二面目狰狞,说起他那三金买来的马鞭,金贵得很,薛琼玉是大小姐,他不敢动。
季延不过是个渔奴,和自己一样的渔奴,现今被大小姐提拔,当上了贴身侍卫。
“你这般低贱的模样,小姐怎么会瞧得上你!若是她看到你被我欺负成这个样子,是不是会觉得我比你更适合当侍卫?”
风吹开柴房的门扉,吱呀作响。
巴掌声不小,站在门外也能听的一清二楚。
一连四五个巴掌落下,王二心中甚爽。
“把你这张勾人的脸蛋打烂,看你还敢不敢到处勾引小姐!”
忽地,巴掌本要落下,却迟迟没有听见声响。
王二笑容凝固在脸上,疑惑嘲讽:“你小子敢拦我?是没被你爷爷我打够吧?”
王二自顾自地笑,却比方才更加凶残,就像一头扑食的野兽。
想挣脱少年的手,却发现季延力大无穷,惊诧片刻,发现少年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你你你……你想做什么?”
王二根本想不到,原来季延也是会反抗的,从小到大,只有他欺负季延的份,哪里见过他反击?
季延松开手,只轻轻一推,却把矮一个头的王二推倒。
他冷漠的看着眼前人,方才还在大呼小叫,盛气凌人。
此刻反倒像个被剥了皮的鹌鹑,瑟瑟发抖。季延见了太多这样的人,王二却是其中最没本事的。
少年起身,后背映出炉内的火光,气势一转。
“你方才说,小姐她,来找过我?”
少年淡淡地问,内心却有些吃惊。
王二从地上爬起,狼狈拍掉手中的泥巴,吐一口唾沫,丝毫瞧不起眼前的少年。
即便少年继承了色目人力大无穷,却也打心底里唾弃,他羸弱无辜的容貌。
“我劝你别得寸进尺,快去给我洗碗!”
见他没反应,反而是阴沉了眸子,死死盯着王二。
很奇怪,少年眼底划过一丝狠厉,却并无半分气愤。
愣是如此,王二也被季延今日反抗的举动吓了一大跳。
王二心下有些忌惮色目少年,故作镇定地迂回道:“你帮我把碗洗完,我就将小姐的事情告知你。”
少年看了他一眼,冷冷地点头。
走到门槛处,忽而静静转身,问道:“我现在就去洗,洗完之后,你不许食言。”
柴房和薛琼玉的闺房临近,不过百步之余。
夜间消食散步,少女披着淡粉色的大袄,不知不觉走到了柴房。
却也只是远远站在树下,并没有靠近。柴房内烛灯闪烁,门却关得严实,薛琼玉猜想,季延应该在里面。
夜正早,不该是休息的时刻。
薛府的大家晚饭后,都有各自的晚间娱乐活动,要么听戏赏月,要么外出放灯,唯独季延和大家格格不入,闭门不出。
少女担忧地想了一下午,十分后悔今早对季延的疏离冷淡。
本是一时置气,她对季延分明是极好的,可少年从未将她当成朋友,着实令人心寒。
若是因自己一时冲动,让这个大魔头心中生出阴暗的怨恨,反倒是绝了自己的后路。
她深吸一口气,准备上前给少年敲门谢罪,祈求未来他能念及自己的好,放了薛家一马。
战战兢兢矗立在风中,秋日降温,单单是一件袄子,是不足抵御霜寒的。
薛琼玉搓了搓手,企图让身子暖和些,但效果不大,便将脖子完全缩入袄子里,像一只讨喜的小乌龟。
柴房的门远处瞧起来严实,走近一看,底下却呼呼漏风。
寒气直直从门缝灌入,屋内的火光四散奔逃,冷得人直哆嗦。
“季延?你在里面吗?”
少女忍着冻意,从袄子中伸手敲门,敲了几下,却没反应。
屋内应该没人,可这么晚了,少年会去哪里?
薛府内,他神色漠然,不屑于融入大众之中,反之,薛府的下人也不愿与这个来历不明的色目人接触。
薛琼玉转身欲走,心念道:许是去寻陈清荷了,毕竟两人相识已久,未来也是一对佳人。
通往饭堂的小径上铺满碎石子,薛琼玉蹙眉,似乎有什么人从那个方向走了过来。
少女知道贸然出现在贴身侍卫门前,对季延的声誉不好。
自己的名声已经臭了,多加个包养美男的好色之名,实则芝麻大小事。
可季延不行,他为了是要娶陈清荷的,男人清清白白最重要了,万一陈清荷嫌弃他和自己有过绯闻,不要季延了怎么办?
大魔王将得不到美人的怨气发泄到自己头上,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天寒地冻,少年洗完了碗,低眸瞧着地面,脸上略带谦卑讨好。
王二和少年站在柴房门前,才终于止步。
“可以告诉我了吗?”
秋日干燥,半日没饮水,少年一开口,嗓音都在颤。
“自然,小姐来了一趟,叫我转告你,她恨死你了,希望你永远都不要来烦她!”
王二骄傲昂头,背对着少年。胡说八道一通,毕竟薛琼玉又不在,哪里知道此处发生的一切?
“小姐她……真的这么说?”
他微微垂眸,长而细密的睫毛盖住了眼底的神色。冷水洗完碗,修长的指节又红又痒,加之北国秋日有下雪的几率,大概率是冻伤了。
王二仍背对着季延,吱呀一声,门开了一半,“那是自然,听说小姐今日去了衙门,见到了李二公子,回来就对你冷淡疏远,我还能骗你不成?”
少年挺直的脊背静静矗立在柴房外,他嘴唇动了动,问出了一个王二没想到的问题。
“我并不明白小姐这样是疏远,可是小姐也不是第一天恨我了,我……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
薛琼玉在墙角蹲得双腿发麻,天冷气清,整个小人躲入袄子内,直直打着颤。
本以为季延会对自己怀恨在心,没想到私底下的他,居然对他人喜怒一事,一窍不通!
少女看了他一眼,在寒风中站着,也怪可怜的,但想起自己上辈子,三清殿外一把大火烧死他的就是少年,她冷哼一声,从喉咙深处发出不屑。
季延他活该!
“那还不简单,我去过怡红楼的次数,可比你吃的米还多,如何讨女子欢心,我可比你懂得多了。”
王二见季延好骗,干脆想讹他一顿。
“不过嘛,建议我可以给你,但是报酬,你得给我。”
油光满面的王二搓了搓手,狡诈一笑:“你这破屋子,能有什么给我的?”
他巡视一圈,屋顶挂着一串红辣椒和晒干的大蒜,别无他物。
好生寒酸,王二嫌弃地扣了扣牙。
转头却见桌上放着一支成色极好的玉簪子,女子款式。
方才少年怕弄脏此物,便将这枚玉簪子放到石块砌成的炉子上。
“这个不错,不若拿此物和我换吧?”
他抿唇,颇为局促地上前,急切道:“这个不行,你快还我!”
王二先一步抢过,细细打量起来。
“怎么?是府上哪个女娘对你又芳心暗许送你的?还是说,你从哪里偷来的?”
季延这小子穷酸得很,除了一张小白脸,在他眼中,身无所长。
王二至今为止都不明白,为何会有人喜欢他,却看不上处处都比季延优秀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