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落地瞬间传来的颠簸与震感,把男人从浅眠中惊醒,他揉了揉眼睛,透过舷窗看向外面熟悉又陌生的航站楼。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已经抵达S市国际机场,当地时间是下午......"
机舱广播里传来空乘的播报,男人摸出手机,刚解除飞行模式,无数消息争先恐后朝他涌来,挤满了通知框。
早知道就不发那条带航班信息的朋友圈了,男人有些后悔。
还在不停震动的手机甚至引来了身旁人的注意。
“没看出来,我们徐总这么受欢迎?”
徐长念咳了一声,按灭手机:“可能太久没回来了。”
段承轩笑了笑,脚下往出站口走去,随口道:“这几天不着急去公司,给你放几天假,先倒倒时差。你现在住哪?”
徐长念报了个名字,是一家连锁酒店。
段承轩皱眉,徐长念和他养父母好像不太亲近,不住家里情有可原,但是姓蔡的怎么连个落脚处都没给他安排?
他回想着自己名下的房产,打算回段家老宅后就把手里地段最好的几栋房转给徐长念。
但这显然不是一个老板对待下属的态度,怕吓到下属,他只装作漠不关心地点点头,“我让司机送你过去,我有点事,先走了。”
徐长念挥手目送他走远,按段承轩留下的车牌号找到司机,坐上了一辆豪华商务车。
车窗外的城市风景飞速后退,新建的高楼与记忆中的街景重叠又分离。
看了会风景,他低下头,盯着手机屏幕发呆,手指在“呼叫”按钮上方悬停片刻,最终只是拍了张带着S市街道名的路标的照片,打开聊天框发给了徐长乐。
不过,这个时间点,徐长乐应该还在学校里上课吧。
徐长念摇了摇头,刚想笑自己傻,只见对话框里一排又一排感叹号和问号,病毒般轰炸过来。
徐长乐:是本人吗?你回来了?在S市?
徐长乐:你和老头他们说了吗,他们知道你回来不?
徐长乐:哦,我看到你朋友圈了,那他们应该也看到了
徐长乐:我有礼物吗,A国有什么特产?
徐长乐:啊啊啊啊!
徐长乐:老班来了!等会下课说!
徐长乐以惊人的手速和活力发来一连串消息,冲淡了徐长念的那点紧张和不安,他哭笑不得的告诉她有礼物以及好好听课。
随后,他拨通那个犹豫已久的号码,笑道:
“妈,是我,我回来了。”
小区门卫室的大爷换成了一张陌生面孔,风中吹来混合着桂花香和厨房油烟的味道,一如往常。
这就是他曾经住了十八年的地方,也是他四年前出国后就再也没回来过的地方。
他站在楼下,仰头看向五楼的阳台。母亲养的绿萝还在,比记忆中茂盛许多,垂下的藤蔓几乎遮住了半个栏杆,阳台处还有个人影——是父亲正在给花浇水,与几年前相比,他头发已几乎全白了。
他想起很多年前的下午,徐父徐母也曾每天站在阳台眺望自己归家的身影,只是不知从何时起,等待的对象就已经不是他了。
口袋里的手机传来一阵震动,是母亲发来语音,问他到哪里了。
徐长念闭了闭眼,收起情绪,拎着礼物上了楼,笑着叩响家门。
门被拉开,徐母还穿着围裙,见了他,刚想说什么,眼眶却先红了,笑骂着在他身上打了一下:“臭小子,还知道回来!”
徐长念挨了一记,把手上的礼品袋放下,轻轻地抱了抱母亲,“是我不好,让妈担心了。”
徐母转过头,擦了擦眼泪,看了眼地上大大小小的礼品袋,又责怪道:“回来就回来,还买这么多东西干嘛?家里什么都有,你赚点钱不容易,自己要存好。”
徐长念笑道:“回来一趟不容易,总不能空着手来。都是些特产和补身体的,不贵。”
说完,他看向阳台,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
徐母反应快,拉着他低声道:“你爸的性子你还不知道?还是他先看见你朋友圈和我说的,又怕你不回来,一晚上没睡好,害得我也睡不着。”
“今天一大早起来去买菜,又说要帮我浇花,在阳台浇了一上午,你一敲门,又躲书房去了。”
徐母说着,又拉过他的手,叹道:“你爸脾气差是差,但对你还是在意的,当初他说的话都是气话,你……”说到这,徐母抬头看向他,悄悄观察他的表情。
徐长念哪能不明白,他拍了拍母亲的肩,“我知道,我去书房看看爸。”
徐母松了口气,这才喜笑颜开地回厨房看锅去了。
徐家不大,家里只有徐长念的时候,是徐父徐母一间房,徐长念一间房,再加一间书房。但徐长乐出生后,家里就变得拥挤起来。徐长念把房间让给了妹妹,在书房里加了张床,改成房间住。
上大学后他住宿舍,回来得少,房间就又变回了书房。
他现在已经不再介意这些了,敲了敲书房的门,不等里面人应声就推门而入。
徐父戴着老花眼镜,铺了张纸,在写毛笔字,听见动静,眼也不抬,只专心写着。
徐长念在旁边看,轻声念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徐父写完最后一笔,搁下笔,吹了吹墨,换了张白纸,退开几步,冷哼道:“出去了几年,笔都不知道怎么握了吧?”
徐长念:“我还记得,您教我写的第一幅字,就是这句话。”
忆及往事,徐父脸色和缓了些,“你还记得这个。”他侧头,打量了两眼久未谋面的儿子,“你写一遍我看看。”
尽管已经长大成人,但儿时被严厉的父亲押着练字的阴影仍笼罩在徐长念的心头,握着笔的手都有些抖。
自毕业后,他已经很少写字了,更别说毛笔字,一句话写完,只能说还算端正整洁,和徐父遒劲有力的字相比,差得远了。
本以为会被父亲训斥一顿,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徐长念不由抬头看去,徐父瞪他一眼,“写成这样,还要我夸你不成?”
徐长念:“还是父亲写得好。”算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徐父不买他的账:“油嘴滑舌。”顿了顿,他把徐长念写的字小心收起来,“以后有时间就回来……字都生疏了。”
仍然生硬,但已经是这个倔了大半辈子的老头,难得的低头时刻了。
出国前那个青着脸冲自己怒斥“滚出这个家不许再回来”的老头,与眼前这个两鬓花白背已佝偻的身影渐渐重叠,徐长念只哑声道:“好。”
到了正中午,徐长乐哐哐拍着家门,徐母为她开门,又帮她脱掉外套,换好拖鞋,嘱咐她去洗手。
徐长乐一只耳朵听着母亲唠叨,想问礼物,又怕挨骂,只好眼巴巴看向自家哥哥。
没等徐长念说话,徐母没好气地在她脑袋上一拍,把她往洗手间的方向推,“看什么看,先去洗手吃饭,饭已经煮好了,一家人就等你了!每天放学磨磨唧唧的,就你回来的最晚。”
徐长乐瘪嘴。
徐长念:“礼物已经放到你房间了,吃完饭再去看。”
徐长乐这才开心起来,跑去洗手间,中途还不忘朝母亲做了个鬼脸,“看看你,还是哥哥对我好!”
徐长念帮母亲把菜端上饭桌,徐父和徐长乐已经在座位上坐好了。
徐长乐憋不住,才扒了两口饭,眼睛滴溜溜一转,好奇地打听徐长念在国外的事。徐长念瞥一眼父亲,见徐父耳观鼻鼻观心,不像要生气的样子,才回答起妹妹的问题。
徐母也没出过国,时不时也问几个问题,惊呼几声,这一顿饭吃得格外热闹。
吃完饭,徐长乐回房间拆礼物,徐父在客厅看电视,徐长念进了厨房帮母亲洗碗。水龙头哗哗地放着冷水,这个天气,已经有些冰手了。
徐母试了试水,把水温调高了些,嗔怪他:“手冷怎么不开热水?我是习惯了,你们不用跟我学。”
徐长念笑笑,移开话题道:“爸的脾气好了很多。”
徐父是书画老师,教学生时规矩多,在家规矩也多,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小时候他没少挨骂,但刚刚他们在饭桌上聊天,徐父什么也没说,好似没听见一般。
徐母哼一声:“他还敢凶谁?把儿子骂得几年不回家,他刚才要是敢发脾气,我可不惯着他。”
徐长念在家待了大半天,等吃过晚饭,才以公司提供宿舍为借口,谢绝了父母留宿的邀请,回了酒店。
他走后,徐母把徐长乐赶去写作业,自己坐到老伴身边,低声问他:“你说小念,还生咱们气吗?”
徐父把电视的声音调大了些:“生什么气?父母在,不远游,他一声不吭要出国,我说几句都说不得?”
徐母叹了口气:“那你也不能这么说他呀!”
徐父不说话了,只是盯着电视里正在播放的新闻联播,主持人字正腔圆的声音在客厅里回荡。
徐母推了推他的胳膊:“上午在书房那会,他和你说什么了?”
徐父抽回手瞪她:“还能说什么?我让他写了幅字,明天你帮我裱起来,挂书房上。”
“你不是总嫌他写得不好?现在人走了,又让我帮你裱起来。”徐母说着,忽然想起过去,又偷偷抹了把泪。
“小念以前多活泼,就你规矩多,总骂他,你一骂他就掉眼泪,你见了骂得更厉害,下午他帮我洗碗,还说你脾气变好了,我们吃饭说话你都没发火。”
电视机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起来,徐父半晌没说话,徐母等得都有些困了,这才听他缓缓道:“小念怨我……我不怪他。但小念是男孩,我不严格点,怎么能教他成材?”
说完这话,许多画面在他脑海一闪而过,两岁的徐长念刚到徐家,活泼得像个好奇宝宝,七岁的徐长念冬日在书房练字,冻得双手通红,十四岁的徐长念和他顶嘴,被罚跪在书房抄《弟子规》,十八岁的徐长念考了好成绩,却得不到父亲一句夸赞,二十二岁的徐长念说要和学长出国创业,被他赶出家门……
他也不是没有后悔过,管的太过,反而让孩子与父母离心,但他拉不下面子承认是自己的错,只得在女儿的管教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是弥补。
但有时,偏心反而是更大的伤害。
窗外,初秋的晚风吹动窗帘,带来一丝凉意。
他关了电视,拍拍徐母的手,回了房间,“早点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