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非晚纤长的眼睫轻颤,缓缓睁开眼睛,带着讪笑。
“云见,好久不见。”
乌发红袍的上神垂眸看他,和他对视,声音冷冽如冰。
“确实很久没见了。”
桑非晚的心随他这句话提了起来。
过了这么多年,云见都成了上神总不可能还记得那件事吧。只要不提这个一切好说。
其他的他都能编。
所幸他面前的上神问的是另一个问题。
“刚刚怎么不睁眼?”
桑非晚睁眼之前就想好了这个答案,他神情自若地回:“睡太久了有点蒙,没反应过来。”
“是吗。”云见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慢悠悠问出第二句话:“那你不如解释一下死之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桑非晚好不容易落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在胸膛猛烈地跳动,也有可能是他的错觉,毕竟他只是个剑灵。
这问题真没办法答。
他总不能说是自己故意的,要真这样说,他敢相信这辈子他都别想离开这个世界。
心里百转思绪,在现实中也不过一两秒。
桑非晚抬眼,一双乌黑透亮的眼眸极为认真地看着面前乌发红袍的上神,像是在说什么极为郑重的事。
“因为我很在意云见……我不想被忘记。”
上神似乎被他这句话震住了,愣了一下,像是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
云见闭眼又睁开,冷峻的眉骨微拧。
“骗子。”他说。
语气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你不相信我?”
桑非晚的眼尾都垂了下去,那双乌黑的眼眸似乎都黯淡了几分,看起来整个人都蔫耷耷的。
他身前的上神似乎没想到他被点破了还要继续装下去,云见顿了顿,视线落在他身上。
他沉默了半晌。
最后只落下一句话。
“桑非晚,你不要骗我。”他说。
明明是听起来很像命令的一句话,被他说得似请求又似威胁。
桑非晚听到这句话就知道稳了,不管云见到底是怎么想的,至少云见不会再拿这个问题来质问他了,他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至于真真假假,“真话”是一种很唯心的事,他说是真的那就是真的。
桑非晚眉眼弯弯,看着乌发红袍的上神笑得甜蜜,仿佛在和心上人发誓一样。
他说:“我当然不会骗你。”
听起来像诺言一样美好的一句话。
乌发红袍的上神似乎被这个笑灼伤了眼,微微偏头,缓缓站起身,鲜艳的外袍因为动作卷起一个弧度。
桑非晚没头没尾地想,云见其实很适合红衣。
他气质太冷,总是抿着唇不说话,红衣的艳正好中和了那份冷,衬得他矛盾又漂亮。
正胡乱想着,突然,桑非晚脸上血色尽褪,他用手捂住额头。他不知道为什么一瞬间头痛难忍,像是有人用什么在敲他的脑袋,咚咚咚地发疼,身体也变得有点“散”。
“散”是字面上的意思,像是碎掉又重拼起来的灵体没补完整,有种虚弱的飘散感。
好……好难受。
他另一只手下意识想抓住点什么,手指往前一抓,便攥紧了身前飘起来那条红色的布。
那是云见上神的袖袍。
被他攥紧袖袍的人感受到力道,一回头,看到的便是蜷缩成一团,手里还攥着他衣袖的剑灵。
“桑非晚!”
桑非晚听到一声近乎慌张的呼喊,他的世界就陷入了一片黑暗,最后感受到的是一个用力的怀抱,带着冷冽的香气。
-
“桑非晚!”
云见接住剑灵因为昏迷失去支撑力道的身体,焦急地唤他的名字,那个瞬间,他唇色发白,一连串坏的联想让他的搂住剑灵的手都微微发颤。
不能出事……
他才刚见到这个人,还没问清楚……
他两指并成一令,按在剑灵的右手手腕上。
本来空无一物的手腕上浮现一圈红线,苍白手腕上一抹红极其鲜艳。
那是一条连接两处的红线,另一头绑在云见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凌乱缠了几圈。
他右手两指划过自身左手手腕,破开一道口子,鲜艳的血液从伤口渗出,那不像平常的血液,而是泛着微微金色的红,云见的脸色在那滴血液流出后一瞬苍白。
他将血珠移至剑灵手腕上的红线上,红线一点点吸收了血液,颜色变得更深。
而剑灵惨白的脸色在红线吸收血液后也渐渐恢复血色。
云见灵力探查,冰冷的灵力流经剑灵的四肢,感受到剑灵的脉象稳定,身体状况平稳,终于不像刚刚那么散了后松了口气。
他将桑非晚放至红床被上,掖上被角。
今日又是三十日了。
他骨节分明的手轻轻碰了剑灵侧脸一下,像是在对待易碎物品一样珍重。
而后化作一道剑光飞向了宅院深暗处。
-
桑非晚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是午后,晚霞漫天,在外面是大伙儿们都忙着做饭,炊烟袅袅的时间点,可惜这座大红宅院依旧一片安静。
别说炊烟,连个人影都没有。
桑非晚是剑灵,自然不算在人里面,而这座宅院的主人,唯一的人影云见又不知所踪。
他慢吞吞伸了个懒腰,下床。
他打算去找找人,顺便探察一下这座宅院。
这座宅院原来是有名字的,门口的匾额上提着三个大字“春山笑”,宅院外是大丛大丛的树木,这似乎是个修在深山老林里面的府宅。
桑非晚看到的时候愣了一瞬,因为这个名字很眼熟,他还是小剑灵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喜欢跟云见吐槽茶楼里听来的故事,其中有一个就叫“春山笑”。
故事很普通,讲得是凡间少女喜欢上一位来渡劫的上神,上神是掌管春天百花开放的神,无意男女之爱,拒绝了少女的示爱。
如果只是这样那就是一个少女的暗恋故事,桑非晚也不至于印象这么深刻,但它后面的走势逐渐诡异。
少女伤心欲绝,浑浑噩噩间摔倒在地,手臂被路过的马车当场压断,血流满街,少女在疼痛中失了神智,只记得自己要去找春天的神。
此后的每个春天,少女都带着甜蜜的笑在花海里唱歌,而她的手臂鲜血淋漓,血液一滴一滴染红了花瓣。
桑非晚眉头皱了一下,没想明白云见为什么拿个鬼故事当宅院名。
但转念一想,人家有可能取的“春山如笑”的好寓意,可能是自己想多了,这么想他又释然了。
“春山笑”的规模极大,因为结亲整座宅院都挂满了红布红绸,一眼看过去,铺天盖地都是鲜艳的红。
这座宅院似乎没什么异常,桑非晚把“春山笑”的每个大分院都记了个标记,除了有一个院特别宁静外,没发现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他走进那座宁静的院。
刚刚他是从各大分院的屋顶上直接飞跳探察的,这是他第一次走进院里观察。
没想到走进去的一瞬间,他的身影从院里原地消失,整个人天旋地转险些摔在地上,他右手一转,白玉剑的虚影出现,被他插进地面稳住身形。
那座宁静的院子底下竟然藏着个传送阵。
难怪鸟雀不歇,风过无声,除了那个房屋是实体,其他树木、池水都是虚景,而其下别有洞天。
桑非晚扫了四下一眼。
这是一条昏暗破旧的隧道,昏沉的灯光微微照亮前路,只能浅浅看清三四米外的情景,更远处黑作一团,看不出有什么东西。
而最深处,有一股混乱强大的气息。
桑非晚拧眉,这股气息,似乎是……魔?
而且是一个实力极为强劲的大魔。
之前在茶楼他就听说了云见斩旧仇,修仙法,还得了个尊称“云见上神”。
一个上神的府宅里,怎么会藏了魔的气息?
难道是云见的仇人偷偷扔进来,打算等待时机打他个措手不及的?
桑非晚一边思索,一边提着剑朝深处走。
越往深处走灯越暗,现在他只能隐隐约约看清自己三步外的情景,他走着走着,终于来到了隧道的尽头。
那是一间牢房。
粗厚的铁栅栏拦住了桑非晚的前路,他只能透过微弱的光观察被关在里面的“人”,或者说“魔”。
现在他们所隔不过三四步,他能很清楚地感知到那个黑影身上传来的气息,庞杂混乱,确实是独属于“魔”的气息。
虽然“魔头”气息强大,但他被带有神息的锁链横穿肩胛骨,只能在黑暗中缩成一团,看起来动弹不得,对桑非晚造成不了什么威胁。
桑非晚微微松了口气,又有些好笑。
该说不愧是云见吗?
胆子大到把魔头关在自家宅院下,不知道是要镇宅还有另有用处,但光是这行为也是天上地下独一份了。
知道是云见做的,桑非晚感叹完也没探究的心了。
他收起白玉剑虚影,只是灵力波动间似乎惊到了被锁住身躯的魔头,魔头开始胡乱动作,引得身上的锁链“哐当哐当”摇晃个不停。
——哐当哐当
似乎是魔头的动作更大了,锁链被摇得震天响,整个隧道都回响着锁链声。
桑非晚被吵得回头瞥了一眼。
只一眼。
瞳孔骤然放大。
那个“魔头”乌发凌乱散开,肩胛骨被粗厚的锁链穿透,渗出的血洇湿衣裳,身影被密不透风的黑暗遮挡,本该看不清面容。
然而,他刚刚乱动的动作离灯光更近了,而胡乱的挣扎间他的脸露了出来,在灯光下清晰的让桑非晚心惊。
那张脸眉眼冷峻,下颔骨优越,是一张让人见了就绝对忘不了的面容。
——那是一张和云见一样的脸。
-
桑非晚突然起来初时在茶楼里听到的闲话。
听说大名鼎鼎的“云见上神”疯魔得厉害,挖南海至宝皎月珠、入万魔窟收集尸血、宣布与自己的佩剑结亲……做了一堆荒唐事。
这样疯魔的“云见上神”让大家惊奇不已,纷纷感慨原来世间还有这样一点儿的不像神的“神”。
可倘若“云见上神”已经不是神了呢。
那一切都合理了。
原来云见上神不是疯魔了,是真的成了“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