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闭的大门被“轰——”地一声撞开,木屑飞溅,门轴断裂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仿佛撕裂了夜城这层薄如蝉翼的浮华面纱。
薛潜一步踏进,披风猎猎,腰间佩刀未出鞘,却已透出森然寒意。他目光如炬,直直扫过厅堂深处那盏摇曳的红纱灯,脚步未停,径直朝楼上走去。
老鸨闻声从内室踱出,高高站在雕花楼梯的转角处,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她穿着一身暗紫织金长裙,面上依旧涂了厚厚一层脂粉,仿佛最近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是薛大人吗?”她的声音沙哑而从容,带着几分戏谑,“我楼里出了事,现在不开了,请你去别的地方吧!”
“我要见白魇!”薛潜沉声说着,走上楼梯。
“不可能!”仇玉娘好整以暇地把双手插在袖筒里,头上的发髻仍然是光滑油亮一丝不乱,“现在谁也不能见他。”
“你把他怎么了?”薛潜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如刀。
“放心,在上面的命令下来之前,我不会把他怎么样,只是把他关起来防止逃跑罢了!”
她冷笑一声,眼角皱纹如蛛网般抖动,“只是把他关起来,防止逃跑罢了。”
薛潜立在老鸨面前,靴底踩着斑驳的地毯,一字一句道:“我是大理寺的人。朝廷命官昨夜在白魇的房内被人割喉毙命——我要把嫌疑犯提回去审问!”
“呵呵,”老鸨笑得脸上的褶子直发抖,“年轻人,你这套说辞在这里不管用……这里可是夜城。”
她缓缓转身,宽大的袖摆拂过栏杆,烛火映照下,影子拉得极长,扭曲如鬼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却掩不住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薛潜皱眉向四周打量了一下,径自绕过她走进房间:“我有话要和你单独说。”
仇玉娘拢着衣襟走进来,挺得直直的背脊上面支着膨胀得夸张的头发,整个人像一柄伞骨纤细的旧雨伞。她坐下来,侧身揭开旁边的白纱灯罩,就着火点燃了嘴上叼着的烟杆。火光瞬间一亮,映得她脸上的皱纹更深邃了,硬邦邦的像是被刀刻出来的一样。
“你到底想说什么?”她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烟,烟雾缭绕中,一双眼睛冷冷盯着对面的男人。
薛潜没有立刻回答。他双手支着脸,指尖轻压太阳穴,似在压抑某种情绪。良久,才低声道:“我这些天一直在查一些事,总算查出了一点眉目……是关于你的。”
“我?”仇玉娘挑眉,语气轻佻,“我有什么可查的?难道薛大人突然对我这个毫无姿色的老太婆也感兴趣了?”
“你的本名叫仇淑懿。”薛潜抬起眼,目光如钉,“原本是捕快姚承俊的妻子。”
话音落下的刹那,仇玉娘的手指微微一颤,烟灰簌簌落下,烫到了手背,她却恍若未觉。
“姚承俊是一个正义感非常强的人。”薛潜继续道,语调平稳却字字如锤,“他曾追查一桩盐铁走私案,牵扯到多位权贵。那些人怕他查下去,便设计将他诱入荒山,乱石砸死,尸骨无存……”
仇玉娘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胸口剧烈起伏,但她仍强迫自己维持镇定。
“你当时已有身孕,带着幼子四处躲藏。可仇家势大,追踪不断。为了保全孩子性命,你在一处破庙前,将襁褓中的儿子托付给一对路过的商旅夫妇,只留下一枚铜钱作为信物……然后独自引开追兵,一路逃亡,最终躲进了夜城。”
“住口!”仇玉娘嘶声道,声音却虚弱得几乎听不见。
“我没有住口的理由。”薛潜冷冷看着她,“这些年,你靠着在这座罪恶之城周旋求生,用赚来的银子支付孩子的抚养费,还重金雇请江湖高手暗中保护他。终于,他平平安安地长大,如今和养父母一起在扬州经营一家小酒馆,娶妻生子,过着平凡人的日子。”
他的声音忽然低了几分:“他叫姚景安。今年二十有三。每逢清明,都会去城外一座无名坟前祭拜——那是他母亲的衣冠冢。他在碑前烧纸钱时总说:‘娘,我过得很好,您别担心。’”
仇玉娘整个人剧烈一震,嘴唇颤抖,眼中泛起一层水光,又被她强行压下。
“不过……”薛潜冷笑,“如果你儿子知道,他的母亲是摧折了多少孩子的生命,才换来了他的一条命,你说他会怎么想?在他心里,你早就死了,是在他幼年时为了保护他而死的……他可是一直以你为荣呢!”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缓慢而彻底地剜进了仇玉娘的心脏。
她一动不动地听着,整个人仿佛被抽光了骨头,从头到脚都瘫软了下去。曾经支撑她活下来的信念——“只要儿子活着就好”——此刻如沙□□塌,碎成齑粉。
良久,她才将僵硬的嘴角掀开一条缝,愣愣地说:“你说吧,你要怎么样?”
“我要带阿魇离开。”薛潜站起身,声音坚定如铁。
“不可能的。”仇玉娘喃喃道,眼神空洞,“就算我不拦你,你也带不走他……夜城这里,是朝廷高官贵族们狂欢的地方,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不能见光的肮脏交易在这里进行。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太多秘密……每一个角落都在被严密监视着。”
她抬起头,目光凄厉:“你不信的话,可以试试。只要你带着沧走出这个店门,夜城的守卫会立刻出现,将你们乱刀砍死。”
薛潜皱眉不语,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刀柄,似乎在权衡生死一线间的抉择。
仇玉娘望着他,忽然低声一笑:“而且,就算你能带他出去,夜城也会派人一直追踪,直到杀死你们为止。他们的势力盘根错节,背后牵连的不只是江湖帮派,还有朝中重臣……要救白魇,你就得做好亡命一生、随时会死于非命的准备。”
“你帮我保住他一晚。”薛潜终于开口,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明天我会带大理寺所有人来,以朝廷命官被杀的名义封锁夜城,光明正大地带走他。这样应该就没人敢阻止我了。至于出去以后的事……到时再说吧。”
“也许夜城马上会派人来处死他,我怎么保得住?”她苦笑。
“那是你的事。”薛潜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或者,你更希望明天我带你儿子来夜城,让他亲眼看看,他那位‘早逝’的母亲,如今是如何在这座地狱里操弄生死、贩卖灵魂的?”
这一句,彻底击溃了仇玉娘最后的防线。
她灰败着脸,默然不语,唯有手中的烟杆燃尽,余烬掉落,在地毯上烧出一个小洞,黑黢黢的,像一只睁开的眼睛。
窗外,乌云蔽月,夜风穿堂而过,吹熄了两盏灯。
整个夜香楼陷入半明半暗之中,仿佛一场风暴来临前的死寂。
而在这片黑暗深处,某个房间的铁窗后,一道瘦削的身影静静伫立,目光望穿墙后更黑暗的地方,一双酒红色的眼睛如烈火般燃烧。
他不知道,有人正在为他涉险。
可他知道,这一夜之后,有些人再也不会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