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红喧天,百姓街上的爆竹声此起彼伏,家家户户都在除旧迎新时,隔着三道街,雍王府邸有贵人才配享受的宁静。
府灯高悬,雪后犹寒。
一声凄厉而悠长的鹰啸,割裂喜气盈盈的新年夜。黑影掠空。
余棠左臂套了厚厚的麂皮护臂、擎着一只苍鹰进到刘璟的书房时,刘璟正在媵人铜灯下赏玩一把匕首。
青玉柄,生铁刃,麒麟纹。
一线寒芒反照在刘璟的脸上,使他五官尤显几分锋利,恰如手中的冷刃。
苍鹰惬意抖羽,进到屋子里的瞬间便分外识主地离开了余棠,盘旋降落在刘璟肩头。
刘璟熟练地取下鹰爪上的小竹筒,拆了字条,悠闲阅读。
余棠活动着架鹰后酸乏的胳膊:
“四爷,‘嘲风’行路万里,一定累啦。给它加点什么吃的?”
龙生九子,囚牛、睚眦、嘲风……此鹰名为“嘲风”,取的是龙子之意,是刘璟就藩后豢养的小玩意儿。过了今冬,嘲风刚好两岁。
余棠心疼地说:“外面冷得很,它飞了一路,身上都结霜了。 ”
嘲风靠近刘璟的脖颈,用头蹭着他的发辫儿,与主人表示亲昵。
刘璟用食指轻碰了碰嘲风的头。的确,来到房中地龙熏暖,嘲风的羽毛已经有些湿润。
“我怎么教你的,忘了?”刘璟不为所动,“温房,饱食,养不出烈物。”
“照旧。”刘璟对于风雪夜归的嘲风没有任何怜悯,毫不留情下令。
余棠去又复返,回来时手里拿着个蛊盅。
嘲风因是雍王爱宠,饮食与旁的雕鹰不同。它不但吃生肉,还吃一些诡毒之物。
刘璟接过来,是泥金漆红的蛊盅,内壁殷红似血,与帝京皇城的拦马墙共漆一色。
雍地难能见到这样的绯红色。朱,五行属火,乃国朝祥瑞之色。这些蛊盅刘璟亲手所制。闲来无事,他亲自漆红这一个个蛊盅。无人可窥的内壁,他都刻了龙纹。
帝器盘龙,诸王游蟒。
刘璟在这深埋地下的蛊盅内壁满刻龙纹,如此大逆不道,若被皇帝知晓,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好在普天之下,除了他和余棠,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打开盅盖,里面的一只千足虫浓紫近黑。一望而知,是剧毒之物。
这是从南越土司部传来的方法——将十余毒虫封在一起,埋藏地下。无水,无食,无光,彼此撕咬,其中最凶恶的一条,斗死余者、吞尸腹中。活下来的唯一,是为“蛊”。
从被封入蛊盅的时刻起,便犹如困兽死斗,没有谁能独善其身。
刘璟深谙其中道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得到皇考偏爱的同时,不论他有无夺储之心,都已经成为大哥的肉中刺眼中钉。
即便之国就藩,他本本分分,却难保大哥不会在某个夜里忽然想起皇考望向幼子的那一双慈爱的眼睛。
到时候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刘璟明白,只要他不登上权力之巅,那么天南地北,王土之内……任他如何广大神通,他也逃不出大哥的掌心。
他不可能坐以待毙。
既如此……
他养蛊,豢鹰,饲獒……只是为了,若有一天。平静如深湖般的瞳底,暗涌翻腾。
余棠不知主子是在想什么,这么入神,便轻轻地唤道:
“……四爷?”
闻声,刘璟回神,将匕首收入鞘中,一弧雪光也跟着消失,再度瞥向余棠的目光已恢复沉静:
“沈愚那里有动静了?”刘璟问着,同时用银箸夹起蛊虫,送到嘲风的尖喙边上。
在嘲风锐利如银钩的视线里,蛊虫张磔着无数细小的足。当然,死到临头,这只是无谓的挣扎。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鹰吞蛊,人驯鹰,弟弑兄……也许,万物相克相生。
尖喙猛地啄下来,嘲风伸长了脖子,三两下就将蛊虫活吞入腹。
在一旁观赏的刘璟目光中闪过嗜血的兴奋。这是嘲风驯顺背后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也是刘璟不为人知的乐趣。
余棠下意识低垂着眼睛。
嘲风吞食蛊虫的场面无论多少次都会让余棠瘆得慌。蛊虫将死,密密麻麻的足肢颤动不停,那是噩梦,余棠每每回忆起来的瞬间,心口都仿佛有无数小虫子在爬来爬去。
余棠暗自整理着心绪,尽量稳住声音,答:“之前安插在太医院的几个人或许太机灵了,四爷知道的,王宸和他主子一样,疑心深重,不会让他们轻易面圣的。沈愚年轻,故意犯了点儿小错,他们戒备便小了些。”
余棠:“这回总算是没有起疑。”
“聪明反被聪明误。”刘璟盖上蛊盅,内壁他亲手刻上的龙纹也再度被掩藏。
“孙思邈《千金要方》有云,‘多思则神殆’。医家也常常劝人‘宽济仁爱’,如是四体舒畅。”
刘璟欣赏着嘲风在他肩上吞食后回颈梳理羽毛的姿态,“反之,思虑过重,郁结于心,终成病灶,攻于肺腑。”
刘璟哂笑。
“雪狲皮的事情,查得如何了?”刘璟又问。
余棠:“这一年中,姚顺平一直在四处搜罗雪狲,声称宫里要做一件皮裘,用作赐物。前知府何祝不满姚顺平强征暴敛,欲上书劝谏,被姚顺平拦下来。”
“姚顺平贪是贪了不少,但的确是为宫里做事。”余棠分析着。
“宫里要的东西,借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怠慢。知府何祝听说宫里要剥皮制衣,就说生灵需要休养生息,雪狲此兽本就很少出没,雍地贫瘠荒芜,山上猎户原是很多的,就算将雪狲杀光了,也不够生计。这两年几乎难觅雪狲踪迹。再这样下去……恐怕雪狲要绝迹。姚顺平一个太监做惯了狐假虎威的事儿,竟替他五百里加急把这奏疏送去宫里。大有‘能奈我何’的挑衅。”
“何祝被太监辱了,横眉怒目,又写了奏本直言上谏,说皇帝应兼爱天下,怎可如此残害生灵?因不敬天威,加之牵扯出贪墨的案子……至于是否真的贪墨,无从得知。总之何祝被下狱,徒流三千里。”
余棠回忆:
“何祝走在路上都还在吆喝说先帝选人不慎。另有一道密旨加急下来,第二日就给何祝上了六十斤的重枷……”
余棠察言观色,顿了顿才道:
“……何祝是活活枷死的。”
刘璟不置可否,像是早有预料。
“按说流徒道中,刑犯枷几斤几日,都应该详细记载,然而知府何祝徒流,明明有枷,却无载录。”
“此事有损天威……姚顺平几个说是宫里有旨,不准声张。”
余棠压低了声音。
刘璟抚摸着嘲风,若有所思,一时没出声。
余棠继续道:“奴婢也想着事情恐怕不会这么简单,于是顺藤摸瓜,又查到,前知府何祝是先帝在时、大佑三十二年甲榜进士,曾上谏先帝,说‘开平盛世,君臣鱼水、同舟共济。相由心生,衡妃奉佛,雍王自幼受其熏染,有怀慈乾坤、垂悯草木之本性,乃仁君之相’。”
“果不其然。”刘璟听到这里,微微勾起唇,牵出一抹幽恻不明的笑容,“大哥日理万机,也不忘挟私报复。记恨十几年,还真是难为他了。”
屋中主仆短暂沉默了片刻。更漏短,寂夜长,灯下,嘲风梳理羽毛的剪影在微微地动。
“什么时辰了?”刘璟忽然问。
“亥正。”余棠报了时牌给他。
“怎么不早说。”刘璟像是从什么混沌的幻境里骤然苏醒,有指责的意味。
余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刘璟这责备是因何而起,脸皱成了苦瓜:
“四爷……这几日除旧迎新,不设宵禁。鞭炮声够乱了,奴婢想着四爷喜静,就没让人来报时。”
刘璟站起身,摸出袖下一块玄缎的帕子,随意罩在蛊盅上,掩藏住残余的杀意与野心。
“备车。”
余棠思考了下,确认般问:“提雍王府的灯吗?”
刘璟整衫:“不。”
“一盏灯都不要带。”刘璟强调,“轻车简从。”
***
一辆素车停在陈宅正门前,阿伯披着厚袄出来,一句“大人不见客”还没说出来,车一侧冒出个穿彩袍的清瘦少年,还很年轻的脸上却有居高临下的味道。
阿伯不认识他,却认识他的袍子和腰间的麒麟金符。
是雍王的人。
“公公……”
余棠言简意赅:“带咱家去见陈大人。有要事面叙。”
盘绕的回廊后,寒梅青柏重重掩映,主厢房灯还亮着。人影阑珊。
年关休沐,陈敛清点府衙当班名单时,发觉有一位典狱连府衙年关时的恤银都没领,就告老还乡。
此人走得十分突然,在陈敛刚到任时就抱病缺卯,连续数日。拖到年关,竟然直接说不干了。
倍感蹊跷,直到陈敛便去查前知府何祝的公案时,发现何祝在徒流中戴枷一事未有提及——可他刚到时有问过两个年纪小的府牢解差:押解前任知府何祝流放时,有没有用枷?
只是徒流,才走了三天而已,怎么说也不至于死了。
除非是镣铐颇重,或是戴了重枷,那或许有病急的可能性。
两个解差都摇头说不知道,不过府牢的确遗失了一套重枷。
陈敛问:其重几何?
两人回忆着,答:是最重的那个,足足六十斤呢!这要是戴到犯人身上,过不了几个时辰,犯人就被压得直不起身子啦,一开始还能哀哀叫几声,再往后啊就难受得叫不出声音啦。
如果遗失的这套枷是秘密用在何祝身上的,他的死倒很合理——陈敛盘查过,何祝患有腰痛症,久医难愈。
陈敛在灯下回顾种种,思绪倏然被阿伯的叩门声打断。
陈敛道了“进”,阿伯却没推门进来,陈敛微疑地起身,绢门拉开的瞬间,素灯下并非阿伯,而是位锦袍的少年。
余棠略略颔首,旋即以命令的口吻道:
“这几日州城不设宵禁。殿下记得大人说想看看灯市,特备轻车,请大人绕城一周,自视民风民情,以便日后述职,呈供御览。”
陈敛知道宅内宅外或许还有姚顺平的眼线,脸上便不显山不露水,轻声道是。
宅门外果然停着一辆简车,陈敛扶辕上去,刚拉开厢门便被一个力道拽住,轻轻扯了进去。
余棠抬起眼睛,视线里陈敛一角霜白色的锦袍跟着收了进去。
车厢门就此紧闭。
余棠目光示意车夫启程。
……
“嘘。”
车内无灯,唯有从窗缝儿漏进来些微喜气盈盈的金红色灯影。
又是一年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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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阆苑寒(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