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瘦香浓,檀深雪散。
雍王府的栖凤馆前,绿萼梅已经开了。恰是午后晴阳,刘璟把藤椅拉来廊下,与这些梅花一帘之隔,他躺着小憩。
栖凤馆距离刘璟的书房与寝殿都很近,是建雍王府时辟出的雍王正妃住处。人选未定,雍王倒是好兴致把馆中拾掇得有模有样。
余棠当时要悬匾,便跑来问四爷:这个地儿咱们取个什么雅名?
主子显然还没有选定,但匾是要置办的。王府可不缺这点钱,馆前楹联处空落落的总不好看。
刘璟那个时候略略迟疑了片刻,灵机一动:
“就叫‘栖凤阁’。”刘璟颇为骄傲,像等着讨赏的孩子,在春风里回首,挑眉看着余棠,“如何?”
余棠在宫中长大,自然知道什么要避讳。但他谏言出口绝不至于扫了主子的兴致,因此脸上露着些赞许的微笑,旋即谨慎地道:
“四爷雅兴,只是……”
刘璟是在看余棠,但余棠明白,刘璟的目光早已穿过他,投向遥远的东方,京城的方向。
旁人或许全无察觉,余棠却清楚,他的主子并非思乡,而是在怀恋一个人。
“凤字太大了,”余棠将话说得巧妙,“该选个小些的字,譬如鸾,鹤,鹦……都好听的。”
凤只可配龙,四爷您终究不是龙。
余棠悉心提醒。
刘璟对他的警示不予理会:“那又如何。”
“他本就是凤。”刘璟又小声地说。却不知是自语,还是说给旁人听的。
“就这么定了,明天就挂上。在弄几棵绿萼梅来养着。”
余棠一时语塞,但还是要说:
“我的四爷……”
“这地方穷山恶水、风沙肆虐的,奴婢去哪儿给您……”
刘璟敲定“栖凤阁”这个名字后心情像是很愉快:
“我不管!你这么聪明,一定有办法!少装蒜!”
“我要睡了,别聒噪。”刘璟躺在藤椅上,叉着手跷着腿,以张扬恣意的动作小睡。
怎么不是凤。
那是大哥的人,大哥给不了的,他能给。
晚春的夕照悠悠落在青年的五官上,刘璟就这样入梦。
太子大哥喜欢一切富丽迷眼的东西。
东宫的灯影总是很繁华,玉堂金马,锦席螺杯,往来的都是鸿儒骚客。愿与不愿,这是嫡长子大哥生来的宿命。
欲加冕旒,须承其重。
所幸其余弟弟都还年幼,大哥十五六岁年纪已出落得恰如其名,芝兰玉树。于先帝诸子中独领风骚。
他见过大哥无瑕的笑。
但面对那个人时,大哥的笑容是不同的。
一席正酣,大哥目光搜寻着那个人,只等对方也心照不宣的与他四目相触,彼此又默契地移开眼睛。眼中或唇畔,只剩下一点耐人寻味的笑意。
微妙的细节使刘璟心中颇不是滋味。
这种意外的发现,他应该得意于自己的聪敏,他是这么敏锐,捕捉到了无懈可击的东宫大哥也有色令智昏的时候。
但他说不上源自何故,心中总隐隐有些不痛快。
母妃告诫他和二哥,不准再用金檀香,那是东宫用的。庶弟怎么能僭越。
他心有不甘。
每个人都在教他如何做好雍王,如何协辅东宫,如何楷范诸藩。
他偏生不受教。
得到父皇的偏爱后,他发觉朝中不乏见风使舵之辈。
谏言废长立幼的朝臣逐渐多了起来,但刘璟心中明白——他并无筹码与大哥对弈。
无论顾命辅臣,还是兵事参赞,乃至民心……他都不够资格与大哥相提并论,一切都显得名不正言不顺。
的确都还不是时候。他不能为一时意气,毁多年筹谋。
刘璟回到玉麟宫,躺在榻上,望向昏黑的藏青缎面与银纱帐顶,夜风吹拂时,素银在他眼前飘荡,彼时晚春,寝殿外的水莲有些开得很早。
他脑中浮出白天见过的一景。
是筵中那个人不经意间流露的一点笑意,他知道那笑容并不是给他的,但偏巧落在了他眼中。
……明明应该是属于他的。
他有种冲动,就这样摔杯砸盏站起身,拨开茫茫人丛,把对方抓出来,在对方诧然不明所以中,恶狠狠地告诉他:
你昨晚呼唤的郎君是我,是我……!
他喉结滚动,两目酸楚,最终只是重重地一掷玉杯,碎瓷声兀然刺耳,满座皆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他,一时筵中的笙歌都停了。
刘璟脸色寒如霜雪地站起身,与大哥一揖,称自己醉中失态,遂告罪离开。
他知道,那个人也同其他人一样或许正不明所以地望向他。
但他始终没再回望他一眼——只怕自己无法忍住点破三人这混沌关系的冲动。
……
夜阑月升,蟾宫清明。
陈敛服了药,看过白日递上来的抚恤账册,正准备歇下时闻得一阵叩门声。
阿伯年岁大了,动作总是很缓缓地,显出稳重。今夜这声音透出一股不寻常的着急来。
夜里陈敛鲜少呼唤仆婢,因此下人都睡得早,除却在外值守的几个家丁外,宅子里是很静的。叩门声于是回荡在静夜里。
府中用度他白日已经和阿伯交代清楚了,账房先生明日也会到。银钱应该是都给够了。
陈敛初时没应,隔了会儿见阿伯没离去,觉得古怪这才起身。
晚间落了点小雪,却并不很冷。陈敛穿着竹叶青锦袍披了件白鹤氅子出来开门。
阿伯连说带比画:“后角门……有个卖炭郎。”
陈敛奇怪:“白日不是才添置了?炭够的。”
阿伯摇摇头:“不,他硬说是大人交代他这个时候来送,逼着要我们买下。”
陈敛正要呼唤衙门带过来的当班刀手将人赶走,但眼看天上落雪纷飞,心道兴许是汉子冻得够呛找不到地方落脚,便寻了个借口,去大户人家讨一席夜宿之处。
只是手段有些强势。
也罢。
他在这里做父母官,救人一命,不过举手之劳,倒不必计较。
陈敛吩咐:“阿伯,带两个刀兵去看看,搜身。若非可疑之人,就让他进来吧。留宿一夜也未尝不可。”
阿伯会意离开时,陈敛忽然觉得哪里有些怪异。
他叫住阿伯:“他长什么样子?”
阿伯:“哎哟大人,这不是下雪了嘛,他穿蓑衣,戴斗笠,又挑着担子,小老儿哪里看得清……”
阿伯想了想,还是没什么印象:“很高,瞧着怪结实的汉子。”
卖炭郎,手挑肩扛的,高俊些也很正常。陈敛倒没多想,提着白纱灯反身回了屋子里去。
这事儿过了约莫两刻,陈敛案头的灯影倏然一灭。
整个卧房前昏黑一团,只榻边那盏小油灯还亮着,光火微弱,跳突不定,四下静得诡谲,只有夜雪与西风流窜时的微声。
他以为是窗子没有关好,便端起油灯去查看。
吱呀——
“什么人……”
陈敛话音未落,口唇已被掩住!
他手中那盏小油灯砰的一声重重砸在地上,发出闷响,硌啷硌啷滚去桌下。
闯入者身手利落,内劲绝佳,三两下已经擒他入怀,房前的隔扇门就这样无声地再度被那人关上,闩落时居然全无声音!
陈敛在他怀中感受到后背贴着对方的心口,心跳纷杂而有力,犹如乱蹄奔踏。他闻到来者身上有一股幽淡的芬芳——是绿萼梅的清气。京中显贵家里爱养,他也不例外,因此分外熟悉。
“嘘。”
“是我。”
对方并未给他猜想的时间,很快用嗓音自报家门。
“你……”
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陈敛在他松开捂住他的手时,低声嗔怪道:“……我还以为哪里来的小蟊贼!”语气里不乏一种隐隐的惊喜。
“殿下金尊玉贵,怎么还要打扮成这样,跑来宅中做些鸡鸣狗盗之事,成何体统。”
陈敛心下好笑,想从他怀里睁开,点灯瞧瞧他的样子。
身后的人没有松开他,反而将他紧紧搂住,唇抵在他耳侧,轻声道:
“闻君府上有美人,琼姿玉质,九嶷仙子,不胜心旌飘摇,踏月前来一亲芳泽。”*
陈敛不禁笑了,欲推开他:“哪里听来的话本子,胡闹……”
刘璟松开怀抱,又扳过他的肩膀,两人在黑寂寂的夜里目光交抵。没有灯,只有屋外的月光雪色,将两人的瞳底映出点点莹白。心跳仿佛被放大到彼此都能听到的地步,犹如隆隆鼓声。
“想我了吗?”刘璟问他。
陈敛没有说话,只是踮起脚吻上他的唇。
刘璟确实略高一些,因而在短暂怔愣过后很快意识到了对方的辛苦。所谓垂怜,不过是常觉亏欠。他扶住他的腰,略略地弯下身,继续这个绵长的吻。
两人呼吸渐重,一如窗外时而传出的沉雪折竹声。
*《楚留香传奇》
“闻君有白玉美人,妙手雕成,极尽妍态,不胜心向往之。今夜子正,当踏月来取,君素雅达,必不致令我徒劳往返也。”
璟小狗看了话本子然后现学现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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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一枝春(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