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夜几交替,雪霁风尤紧。
陈宅朱门内的两个门房老仆还未离去,宅中有两个穿鹅黄贴里罩青夹袄的小火者,正在里面和老仆人打听什么事情。
模糊不清的说话声从微微开启的狭窄缝隙漏出去,传下青石阶,陈敛闻声便放慢了脚步。
“大人在时待老儿很好,老儿家里早没人了,反正没地方去,大人不嫌弃咱们,咱们就守在这儿,等大人回来。”
“前天听人说辋川雪崩了……老儿每天起来都给菩萨烧香,大人心善,宽厚,是有福气的人,菩萨听见了,一定能让大人平安回来。”
两个小火者又问了句什么,门内声音小了下去,有些听不清。
忽然,老仆话声一顿,鼻子用力吸了吸,分辨了须臾惊喜地喊:“大人……大人?”
“大人回来了!?”另一个老仆激动地从廊下出来,想要把朱门彻底推开。
两个老仆眼睛已经昏花,耳朵也背了,但他们不会认错陈敛身上香佩的味道。
一种幽寒的清芳。
他们不懂香,只想起孩提时代郊外的野梅树。腊月的时候花开了,暗香幽远,经久不散……大概就是这种味道!
两个小火者蓦地回头去确认,朱门外的青石阶上果然有道清隽的素影。长街尽处,褐红的酒旌远远飘摇,货郎的吆喝声还清晰可闻,市井烟火都并不远。
而此人从这浊浊的俗世走出来,却有渥冰濯雪的清贵出尘之感。
两个小火者短暂怔住,旋即一人戳了戳另一人,示意他赶快禀报主子。
老仆忙不迭出来迎接,热泪盈眶,又怕弄脏了主人衣饰,不顾脏不顾冷扑通跪在地上:
“菩萨保佑!菩萨显灵!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陈敛忙去扶起他们。
同样热泪盈眶的还有姚顺平。
阿伯刚给陈敛沏上茶,一线热汤注入杯中时,姚顺平窄而微哑的嗓音就从中庭传进正厅:
“老天爷!这真是菩萨现世了!大人平安回来真是太好了……”
姚顺平心头悬着的那块巨石终于移开。他语气中有如释重负的激动——
为了陈敛还活着。也为了他的脑袋还能好好儿留在脖子上。
“伤着了没有?”
姚顺平语调要多温柔有多温柔,完全没了平素那股皮笑肉不笑、凉阴阴的太监样,“叫杏花堂的掌柜来给大人看看,他可是岷州城里最好的大夫了!早年走方,痼疾顽症不收钱的治,甚至还带回自己家里治。他见识广,手段多,什么疑难杂症都能痊愈,什么朽木枯花的病鬼都能回春!”姚顺平盼着他病愈的心如此赤诚,眼睛里都闪动着希望,“大人让他瞧过,保准儿能回转龙马精神!”
陈敛没有拒绝:“那就有劳姚公公了。”
他没有拒绝的权利。
姚顺平这么做,无非是顾及皇帝口谕。
太监只给天家办事。
姚顺平在京城长大,是司礼监王宸众多的徒弟之一。
从一个倒恭桶的小火者走到如今的位子,正因姚顺平有不同常人的眼力见儿。
陈敛听着姚顺平自顾自安排吩咐,目光示意两个老仆给姚顺平上茶。
“要说这个杏花堂的大夫有多神呢,就连雍王殿下之前也找他的徒弟讨药呢!”姚顺平忽然捂着嘴巴笑得像个赧然的小姑娘。
陈敛还并不知道这件事,以为刘璟是不是有什么行军在外留下的旧伤,便认真地问:
“他讨什么药?”
话音才落,他总有种感觉,太监们的神色里带着一股不怀好意的讥诮。
他这样问,使得几个太监频频互递眼神,扑哧地笑了,又不敢笑得太放肆,于是都抬袖子遮着嘴巴。
“咳、咳。”姚顺平装模作样清了清嗓子。
几个人这才堪堪收住了笑。
大家都知道姚顺平是在说雍王买海狗膏壮阳的事。
对于早没了根儿的太监来说,这实在是很有意思。他们已经没了又怎么样呢?有些人即便还有那个东西,却没什么大作用,还要靠吃药撑起榻上雄风,简直笑死人了。
更不要说,这个出糗的人还是外看玉树临风的雍王,那可是万千少女、夫人们的深闺梦里人。
原来也是个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的。说不定还不如他们这些太监在春事上花活儿多呢。
姚顺平心情于是更好了 :
“哎呀,雍王殿下也就是偶尔一点小毛病。想是如今早就好啦。大人不必挂怀。”
陈敛将信将疑,“殿下如今掌管骁麒营虎符,为陛下效力。金玉之躯,还是要多保重。”
陈敛话里话外不忘提及皇帝,以证他对雍王的任何关注,都只是为了皇帝。
他于琼郎,不过妃妾娈宠,或许也算不上;但他于皇帝,是臣。他一颗心只会、也只能向着皇帝。他从未忘记。
姚顺平沾沾自得的样子很快收敛,转回话题:“咱家马上派人去杏花堂,把大夫请过来给大人看一看。这样也好安了‘那位’的心。”
“只是点风寒,让宅中的阿伯跟着,顺带去抓药吧。”陈敛谦恭地道,“说来惭愧,来雍州的路上敛染了咳疾,服了好几贴药不见好转。三个郎中都说是生来性寒,寻常的药怕是相性不合,不对症。到后来终于找了个医术绝佳的大夫,将祖上流传的秘方赠予。敛这才渐愈。”
姚顺平是心虚的。他奉命刁难陈敛一行是确有其事。陈敛路途上想必颇为辛寒,能吊着口气入城赴任,属实不易。因此他对陈敛所说不疑有他。
陈敛放下茶盏:“阿伯不识字,更认不得什么草药。我把方子写给阿伯,让他带着去。”
“如此也好。”姚顺平舒心地吃着茶,看陈敛一道素净的身影消失在山水屏风后。
阿伯跟着陈敛去了书房,陈敛工工整整写了一副方子,过后又找出个药盅,叮嘱他,若是有些药不好带回来煎,就在堂中煎了盛在盅内带回。盅上有缎面套子,走一路回来药也能温热着。
他又写手书一封,与自己袖下贴身的那方帕子一起藏在夹层,接着从身上锦囊里摸出一颗小玉珠,放在套子里,对阿伯低声叮嘱:
“如果看到护心甲上有麒麟纹的巡防士兵,便把这个套子给他们。”
阿伯有些困惑不解:“啊?”
陈敛把缎面套子封口扯松:“切记,什么话也不要说,只丢在地上。他们会拾起来的。”
阿伯懵懂地点点头:“哦!”
陈敛出来的时候,姚顺平看看厅外天色,青檐缀素雪,万里晴无云。
时辰不早了,差不多要告辞了。
姚顺平站起来:“大人啊,请恕咱家多嘴,你这府里头就这两个小老儿伺候,哪成?”
“多添几个人嘛!”
陈敛略作思索,淡淡一笑:
“敛初到此地,思虑有不周之处。还请姚公公莫怪。”
“天恩浩荡,敛如今在府衙行走,京官谪迁,到底代表了皇上的体面。姚公公说得是。家宅寒酸,自然不好。回头便多添几个人。”
从前他可是在馆阁值房、大内禁中行走的。
这话里颇有几分自嘲之意。
姚顺平体贴道:“多找几个婢子伙夫来嘛。雍州人,大多口味重,羊汤胡饼,腥膻烈酒,大人吃不惯罢?咱家回头找找京里的厨子,来给大人露一手。”
姚顺平给身后随侍的小火者打眼色,后者会意,立刻招了招手。
远处鱼贯而入一班娉婷婢女、健壮伙夫。十来个人整齐地站在中庭,供陈敛挑选。
太监挑人,眼光自是非同寻常。这些婢女不光生得水灵,还有眼色。
陈敛目光轻轻地飘去那几位婢女身上。
“说到这儿,府中确实寂寞。”
“京中这个月份,红梅都开了。皇上不喜素白,偏爱檀红。我府里的婢女们腊月里便开始侍弄梅花了。只盼皇上驾临之际略展龙颜。”
“可惜雍地山水恶,梅树难养活。”姚顺平话里藏着暗示与提点。
梅犹如此,遑论是人呢。
生死不过君王一念之间。与皇上置气,不是长久之计。
“姑娘们红衣翠带,也算是给宅中妆点一二。添些喜气。”
陈敛轻声道。
姚顺平当然听出来陈敛的寂寞:“哎呀,皇爷只是让您来视察风物民情,代天巡狩嘛。总归是要回去的。”
陈敛沉默了片刻,道:
“是吗。”
他声音微弱到缥缈不清,几乎淹没在穿堂而过的冷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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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景回煦,罗绮香风。
州城官街横纵井然,如此秩序,是骁麒营协助巡防城中的结果。纵无兵事,都司亦不怠惰将校士卒的操练。
阿伯带着药盅子走在马道上。
他尾随前列的一队巡防兵已有半炷香的时间。他的目光悄然逡巡着,最终落在领队那个校尉腰侧的牙牌上。
玄缨牙牌,麒麟纹路。与自家大人描述的一模一样。阿伯加快了脚步,绕进偏街,走到对方更前面才回返,又踉踉跄跄地往回跑。
果不其然,和领头的校尉撞个满怀。
他护着怀里的空药盅,在地上打了个滚儿,慌慌张张地道歉:
“军爷、军爷,是小老儿该死!路走得急了没有看清楚,冲撞了军爷……”
校尉还年轻,言语间没有戾气,只是肃声警示:
“走路看着路。”
阿伯点头如捣蒜,连连道是,脚程飞快地离开。
他是老眼昏花了,但几个年轻的甲兵明显没有。
队末的甲兵目光锐利如鹰似隼,很快察觉了他“落下”的东西。
那个药盅套子嘛没什么大不了。
只是里面滚落出来的一颗玉珠,引去众人注意。几个人聚拢来,细细端详这颗小玉珠。玉是白骨玉,色泽钟粹,不是凡品,有未加雕饰之美。
此乃番人贡物,非皇族不得擅用。望遍整个雍地,只有王邸的那位主子因着上个月得了天子赏赐,以数十颗白骨玉的珠饰,做了发饰。
雍王殿下的东西,怎么会在这里?
为首的立刻带着这个缎面套子去报雍王。
彼时刘璟正在营中巡视收殓棺椁与抚恤事宜,掌管府库、造册的几个堂官跟在他后面絮絮叨叨报着数字。说是有个盲眼的老夫人有些痴症,死活不信儿子已经在辋川的雪崩中罹难。
刘璟沉吟不语,只那几个堂官轻轻叹息:
“老妇人神志不清的,屋子里的炭早就熄了,她给儿子炖的羊汤还架在上面,凉了又温,温了又凉……儿子走时留给她两只意外猎来的雪狲,叮嘱她到时候交给征收的太监。可那老妇人看上去连自己的起居都照顾不了,哪里像能饲养小兽的样子……”
刘璟听到这里眉头还是微微一皱。
数十棺材压在营中,等待送去义庄,衬得周遭死气沉沉。倏然,远处闪过一骑灵动的黑影。
飞骑入营,有要事禀奏雍王殿下。
刘璟将校尉传至帐中说话。意外地,校尉从怀里摸出仔细包裹着的一个药盅套子。
他不明所以,目光移动间有审视之意。
帐中炭火旺,呼吸间袭来一缕似有若无的幽淡馨香。
刘璟眼中一亮。
这一缕幽芳,他识得。是陈敛袍袖间的味道。
人退下后,刘璟独坐帐中,摸出一柄随身带着的银刀,挑开套子里的夹层。
一枚帕子,与一封手书。刘璟瞬间就认出了字迹的主人:
「见字如面,郎君敬启。
翻覆辗转,犹记月下相会时。禁中戒备森严如是,想必百般周折,才得以入内廷,登画舫,惊浦边水鸟,摘湖心清月,温言慰卿卿也。相忆每每,不胜怜怜。
寒舍隔墙有耳,郎君今夜不宜外出,还请珍重府上。
余惟此物相赠,小慰相思。」
刘璟阅毕,唇角微扬不自觉露出了一点笑意,但他下一刻做贼心虚地脸色凛住,目光忙扫向帐外,确定无人路过,才又放心地松懈。
他摸出帕子,展开细细看。这是一定是陈敛新得的——他不记得在酒肆的时候陈敛身上有这种物件。
大抵是他在城门楼处分别后,陈敛顺路去哪个铺子买下的。一枚软帕,轻盈似云雾,霜白如鹤羽,角落以黛青的绣线勾勒出一只蹲伏的麒麟。
有人请见,向他禀报骁麒营将士抚恤的事。
他将帕子攒进袖中私藏,确定是不走漏半点风声,才传人进来。
他恍恍惚惚地听着,脸色沉静如深湖,但只他自己知道,每每端起茶盏抬袖时,左袖下……
一衿香。
待正事完了,回到府邸他立刻唤来余棠。
“四爷。”雍王回府,余棠今天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真是忙坏了,风尘仆仆地来听主子吩咐。
他来时刘璟很是悠哉,正把玩着手里一颗小玉珠,以手支颐,漫不经心沉默了一会儿,才终于开了金口:
“拿一套伙夫穿的衣物来。”
余棠奇怪:“四爷,府里今儿来新人啦?”
他一个王府掌事怎么不知道。按说这件小事也轮不到雍王大驾来关注。
“人在哪儿呢?奴婢这就吩咐人给他量尺寸。”
“按照我的尺寸找。”
刘璟说。
余棠以为自己听错:“……啊?”
“是。”仅仅一瞬迟疑。余棠明白主子要这东西自然有用处,便不多嘴,立刻去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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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一枝春(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