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敛在温暖的昏暗中苏醒。
他闻到了厚重的冰片与薄荷叶的气味,在暖意盈盈的被窝里,丝丝缕缕冒出一痕幽凉的冷意。西番人常食乳酪腥膻,贵族饭后也有会咀嚼香叶的习惯。
他听了刘璟迷蒙间的嗓音,倦懒眯起的眼睛最终轻轻闭上。昏昏欲睡,他在闻到这味道后有略微的清醒。
“你用过早饭了吗?”陈敛睁开眼睛,适应透进来的天光,也下意识地问。
现在时辰几何还不清楚。屋外颇为明亮,也许已经很晚了。
“还不饿。”
刘璟轻轻摇头,凌乱的碎发蹭在他脖颈上,有些刺痒。他挪了挪身体,本就松散的薄衫于是又滑落几寸。
肌肤相贴。
刘璟闭目,感受着对方光洁如绸的皮肤在他胸膛摩挲,脑中也浮出愈发清晰的肩背轮廓。意识到对方的腰身也正贴着他小腹,臀弧毫无保留与他相抵,他甚至能勾勒出紧致的形状来……刘璟原没有什么想法,但意识过来两人姿势其实甚为暧昧,刘璟一时有些意乱,不由发出一声短促的幽叹。
刘璟轻咳着清了清嗓,转移开话题:
“雪夜里犯困,我怕睡得太沉,你唤我,我听不到,便找东家要了点冰片熏过的薄荷叶。嚼着嚼着,莫名地睡着了。”
“……现在什么时辰了?”陈敛感到愧疚。
对刘璟的关切占据上风,陈敛一时忘了许多,劝道:
“你一夜没睡好,再休息一会儿吧。”
他忧心自己的存在会使对方并不能好眠,便要起身离开床榻,刘璟却着急地抱住他:
“你去哪儿?”
刘璟呓语,但语气中有鲜明的焦急。
陈敛怔了怔,他安抚似的拍了拍刘璟圈住他的手臂,表示自己已并无离开的打算。
“陪陪我吧。”刘璟似笑非笑,轻轻地说,手臂圈着他往回拽的力道也加重。
陈敛心中一软,欲言又止,原本紧绷的身体在此间也放松下来,由着对方的力道搂回去,躺回那个已安睡了一夜的怀抱中,不再动了。
陈敛将脸埋在对方锁骨处,刘璟顺势亲吻他的额头,脸颊,他觉得痒,就躲,刘璟笑了,摁住他的后脑,继续未完成的亲吻。
“青麟……”
听到他唤自己,刘璟的动作反而微微一停,疑神疑鬼道:
“你醒着吗?不是在做梦罢。”
陈敛眼波回转间并不清明。
“我是谁?”刘璟凝视他的双目,“没认错罢。”
不及陈敛回答,他虎牙已经抵上对方的脸颊,很快游移到微张的双唇,他衔住,轻轻嗫咬。
陈敛感到细密而微小的痛,鼻息与碎乱的鬓发时时提醒他,刘璟于他而言依然是个充满危险的……男人。
陈敛吃痛,胡乱推了他一把,笑了:
“你是狗吗?”
而后者抱住他,“嘘——”
“不准说话!”刘璟的嗓音在他耳侧徘徊。
“怎么了?”陈敛轻声问。
刘璟牢牢地圈住他:“……干坏事!”
……
……
日头升高了,橘红色的光影渐渐稀释淡去。
“那块玉能再造两栋小楼了。”刘璟坏笑问,语气藏着几不可察的小心,“真给我了,你不心疼啊?”
御赐之物。
刘璟其实没敢把玉给酒肆的女东家,只是用人情换来各种药品罢了。他这事儿故意瞒着没说,自己私藏了玉只是想看看陈敛的反应。
刘璟明白那枚鱼符对陈敛而言曾经是何等重要。
十年。大哥耗光了他的青春,那是人生最美的华年。或许他已经不爱大哥了,但心底是否会有一丝不甘呢?
刘璟不敢去思考这个问题,但总很想知道荅案。
陈敛出乎他意料的平和,“那枚玉……原也是要还回去的。既然有用处,便用了吧。”陈敛疲累地在他怀里,絮絮说着。
他说要还回去——!
刘璟忽然感到那么欢喜,他收紧手臂抱住对方的力道,很安心地睡着,连梦都是甜的。
……
不知过去多久,屋外吵吵嚷嚷的,汉子们粗粝嗓音跟裹着风沙似的,穿透进来,直逼耳膜。刘璟正梦酣,勉强从纵欲后的昏靡中苏醒。
像被捉奸似的,刘璟警觉地从被子里露出头。
他半撑起身子,眉头微皱,望向门外幢幢人影。
暖白的天光照在他身上,一切才有了实感,他发出一声低哑的、不舒适的微呻。
他已经是个男人,才被掏空的身体带着点餍足过后的乏力,视线也多少有些模糊不清,乱糟糟的几缕额发在他脸前荡着。他抬手扶额。
番汉们的人影掠过棱门,好似山移。
京城与雍地十万八千里,天高皇帝远的……虚惊一场。
有人拍门叫他们吃手抓饭。
“知道了!”刘璟朝外喊了一嗓子,有点哑。说的是什么陈敛也没听清楚。
两人再穿戴起来的时候,日已近午。
折腾几回,起床的时候都有些站不住,陈敛的脚踝好了许多,他替刘璟整理穿戴,刘璟发间绸绳上的小玉珠乱了,他便与他倚在门边,很认真地帮他系好,
“昨天应该把这些抵给东家,还能多换点药。”陈敛微微笑,“何必拿我的玉。”
刘璟立刻问:“把那个鱼符给我,你果然后悔了?”
“哪有,”陈敛抚平了他襟子上的皱褶:“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番人爱财,怕你不够用。”
“怎会不够。”刘璟似笑非笑,“那块玉的分量,你最是知道。”
陈敛垂下头,没有接这句话。
刘璟去吻他,照在他们身上的日光那么温暖,两人于是都出了薄汗。
外面番人催促的拍门声此起彼伏:
“喂——!”
“还没起来啊?!”
明灭不定的光影这样划过他们……
屋子里温暖如春,但陈敛还没病愈,刘璟的背靠在门上,握住他的手问他冷吗。
刘璟的手掌温暖而干燥,捉住他的手握得很紧,但不至于痛,就这样将他微凉的手指暖热。一切细腻温和。
一声狼嚎般的犬吠,掀开了眼下这点朦胧暧昧。
“对了,我带你认识个朋友!”刘璟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兴味盎然地往衣桁处走去,顺手给陈敛裹上了一件皮的大氅,两个人踏着楼梯,吱吱呀呀的声音让陈敛回忆起,昨夜刘璟背着他从这儿走上来,他记得刘璟有些木僵的手臂,于是他的心感到一种酸涩的温暖。抱住刘璟胳膊的动作更收紧了一些。
没有人认识他们,他们渐渐肆无忌惮。
番人风俗开化,年轻的男男女女,路过此地歇脚,一日猎艳,一夜情缘,再寻常不过。无非是人生长河中的一朵转瞬即逝的浪花,翌日各奔东西时,也就相忘江湖。想到这里,他抱住刘璟的胳膊无由地收紧了。
刘璟倏地抬起手指摁在唇下,吹了一声冲天响的口哨。那尖锐的声音有穿透人心的力量,也随着这一声,白晃晃毛茸茸的一个东西朝他们迅疾地袭来。
陈敛还未反应过来,土夯与毛毡搭救的房屋上窜出个阴影,蓦地一下扑向他。
狼——!
陈敛最先看到是白狼幽绿的瞳,与一嘴森然尖利的獠牙,他下意识闭上眼睛绷紧了身体,惊魂未定,这只“狼”忽然伸出一条粗粝腥湿的舌头剐蹭着他的脸。
狗子哈哧哈哧喘气的声音就在他耳畔很自然地响起。
刘璟眼睛明融融的,唇下微露出半颗虎牙,咧嘴开怀地笑了:
“这是我的好朋友!”
刘璟揉弄着狗的头,狗欢快地摇着尾巴围绕着他。
雪獒。
陈敛从地上坐起来,顺手掬了一捧雪,搓了搓脸,冰凉的雪粒在他脸上化成水,洗去了刚才惊魂未定的感觉。
他摸帕子擦干脸时,金白的天光正投下,笼罩在正和雪獒玩闹的刘璟身上,一切都有着令人愉快的明亮。
陈敛不由笑了。为这一刻的无拘无束。
“他像你,还是你像他?”陈敛蹲下来,看他们玩闹,顺口微笑地问着。
刘璟头也不回地答话:
“他今年已经做父亲了。”
也是,像这样威猛的獒犬,大抵会在同类的竞争中胜出,得到漂亮优雅的雌性的青睐。做爸爸也顺理成章。
“他有十几个孩子。”刘璟颇为神气道,像是在替那只雪獒骄傲。
陈敛觉得滑稽:
“那他有几位夫人?”
刘璟略带得意:“一位。”
“獒,一生一妻。”
陈敛微微侧目,这答案令他有些意外。
“像我一样。”刘璟唇畔勾起一点骄矜的弧度,“这回你放心了吧!”
刘璟的嗓音在雪地里隐隐萦回着,低低将他笼罩,这么谨慎而柔软。他听着听着,倏忽间像看见了许多当年二人独处时的昏暗良夜,以及世上所有令人安心的晴明……刘璟年轻的眼睛里仿佛闪动着旭日晨曦。
京城宦海浮生,名利场总催人心老,而这一刻,陈敛依稀从晦暗的梦里醒过来。好似他们还年少。
两人在酒肆小住过几日,雪融时策马往州城回返。
刘璟原打算多住几日,但两人琢磨着,姚顺平听闻陈敛于雪崩中失踪的消息,想必惶惶不安担心无法同皇帝交代,一定派了爪牙眼线四处搜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权宜之计,还是早日回到州城为妙。
***
暴雪过境后,城中又恢复如昔日的繁华熙攘,货郎接踵相继,看到雍王入城的大宛马纷纷避让。
刘璟军务未完,有人奔马赶来禀报此次雪崩时士卒损伤的数字。
马儿来时跑得急,鼻孔里喷出白息,缰绳拉扯中显得有些躁动,而年轻的雍王所乘的那匹大宛良骏有历久的镇定,只静静站在原地,与它主人有如出一辙的沉稳。
雍王锋锐的眉眼隐在额前碎发下,跪地禀报的骑兵看不清他的表情,四下短暂一静。
略略思忖后雍王的声音才自高处传下,吩咐清点后拨银抚恤家人。于是刘璟要先去骁麒营查看棺椁购置、收殓事宜。
这事情不大,却体现着天家对百姓的态度,面子功夫到底要做,博个“爱民如子”的好名头。
陈敛便照例从府库出银配合,便回府去写手书与调令。
于是他们短暂分别。
刘璟最后回头看了陈敛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只唇际逸出一点弧度。
陈敛还没领悟这个微笑的含义,只见年轻的雍王挥鞭的动作利落干脆,一声裂空锐响,有破雪断冰之力。他的马旋即如箭射出。
西风呼啸,瞬间灌满青年的衣袖,这一骑宛如新鹰振翅于雪原,有近乎野蛮的优美。
驰马道上一层厚厚的积雪没来得及清理,雍王苍黑的骑影就这样踏雪渐渐远去,转眼只剩深浅不一的蹄印。
陈敛目送他离去后,在扬鞭走马之前,有个年轻的小将跑过来停他身边低声道:
“雍王殿下有事转告。”
小将身穿皮胄轻铠,腰上挂着骁麒营的牙牌。
陈敛下马,正要听令,对方却上前了几步。
预期的军令并未到来,小将只是压低声音说了简短有力的一句话:
“殿下今夜驾临大人私宅,还请大人恭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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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一枝春(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