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官 第20章 第二十章 孤剑去（一）

冰崖高耸，积雪数尺，沉甸甸压在才结的冰凌上，如摇摇欲坠的危楼。

偶尔听到嘎吱嘎吱的碎裂声，一众人顿时脸色僵硬，从谷底慢行大气都不敢喘。

施粥的窝棚还冒着白烟，稀稀落落，一队流民在领粥。雍王治下的县级官员称得上勤政，天寒地冻依然坚守在外。

见陈敛来了几人寒暄过后，陈敛催促：

“尽快疏散百姓。”

甲兵镇压过后，还不愿走的人已经不多了。

只剩几个猎户，执意留下。

牛车横七竖八地停着，猎户们和家眷就是不愿意上去。

在山上行猎过活，一旦离开了这几座荒山便是失去生计，当官的说的抚恤银到底什么时候能发下来，众人心里都没底。

家中还有妻小，总不能都去吃雪子。

为首的猎户大崔道：“我们不怕，雪崩嘛，又不是没见过！”

他的妻子正在给五六岁的女儿披一件红夹袄，女儿任性地乱晃着身体不穿袄，紧张盯着即将来驱赶他们的甲兵，像是被吓着了。

女人用方言训斥着，强行将夹袄套在女儿身上，又将自己的一条粗布围巾解下来，裹在女儿娇小的脖子上。

陈敛劝说：“这回不一样。暴雪数日，冰才新冻上，并不牢固。”

谈话间天色愈发晦暗，随行的人频频往头顶张望。冰影峥嵘，凌云横空，众人不免紧张，生怕哪一声动静大了崖顶的冰雪轰然坍塌。

甲兵再度吆喝驱赶：“天黑了，快走快走！到城中安全的地方去！”

猎户大崔：“我们不走！”

也在这时，大崔的女儿哇的一声哭了！

尖利刺耳，这一声吓得众人都是一惊，纷纷抬头往顶上看，见一座山头突然冒起滚滚白烟，人群中不知是谁吆喝了一声：

“雪崩了——！”

“塌了塌了——”

轰隆隆——

冰崖断裂声有如闷雷，又似兽吼，开始在山谷中间回荡，山顶炸出一团又一团朦胧的白烟，那是积冰断裂时扬起的雪尘！

谷中人顿时满面惊恐，由最开始的呆滞怔懵逐渐演变为推搡与奔逃。

哐当——

窝棚内的大锅被狂奔的老牛撞翻，牛车碾过散落的稻草与县衙的旌旗，颤颤巍巍往官道上驰去，不少人追着车跑，生怕被即将席卷的雪潮淹没。

一众人往西面的城镇方向逃窜，场面乱作一锅粥，众官员、甲兵亦翻身上马，准备到城中去避难。

“府台大人！！”

混乱中有人一声厉呼。

众人皆往西，唯独陈敛策马往北。

隐隐不远处已经能看到一团趋近的雪雾，如巨猊腾扑般逐渐放大，陈敛黑阗阗的瞳眸中一点白影也猛地扩散，最后他视野中只剩下往北去的那一条小路。

“你们先走！”

滚滚雪尘中，陈敛一骑孤影与避难的众人分道扬镳，好似自此驾鹤，远离红尘。

山间小道狭窄，但此刻颇为安全。仅三十余里地，他便能抵达相邻的镇子。

却在这时，他听到了身后一声女童的啼哭！

他在马上回头看去，遥远处，山路一侧，女童独自倒在雪地中，手里还揪着母亲的一条粗布围巾。她的父母已经乘牛车走远了。想来彼时人们惊慌失措，推搡中女儿从车上坠落竟然都没发觉！

官道上车影人影早已远去，却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大抵是崔妻寻女的哭声——大崔已经决定，不再为他们的女儿回头。

牛车上的人有数十，除了崔妻，没有人意欲回头营救。

仅瞬息之间，雪流已经从山谷入口冲涌而入，犹如洪流，呈鲸吞之势！掀起的雪尘荡起数丈之高，遮天蔽日！谷底房屋转眼已经被悉数冲得坍塌又被雪流掩埋，所波及处唯独剩下一片汪洋的雪海。

陈敛耳畔被雪浪冲过山石的巨响震得几乎欲聋，谷底颤抖，仿佛山崩地裂。好在他驭术绝佳，青骓四蹄健捷，眼看再跑出一射之地便离开谷底，彻底安全！

灰暗的天幕与冰山雪崖的分界线那么清晰锋利，犹如横亘在天宫与凡间的一道界限，上苍悲悯众生，但神佛并不能听到凡人的哭喊。

陈敛猛地扯缰调头，往席卷的雪浪冰流中回返，径直奔向那女童啼哭的方位。

飓风扬起他的裘衣，冲散了他簪好的头发，三千青丝在风中豁然披散开来，又随风倒拂，裹挟着一张清瘦苍白的脸庞，仅露出一双眉眼，那神色有着与其昳丽的姿貌并不相符的坚毅决然。

气旋与朔风从四面八方倒逆扑来，犹如无数柄乱刀割向陈敛，他浑身骨节都泛出酸痛，扯缰的手已经麻木了，但他目光坚定未改，仅专注计算着与那女童之间的距离。

……而席卷的雪浪已迫在咫尺！

青骓在谷底疾驰驱突，风回电闪，如一柄孤剑，破开风雪，杀入红尘。

滚滚雪尘中倏然闪过另一道骑影，随之伸来一线套马索，将那女孩儿身体套住，又果决拉起！

一切仅在电光石火的一瞬！太快，陈敛几乎没有看清。

有人抢他一步将孩子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