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官 第11章 第十一章 玉人来（一）

夜色如墨，刘璟希望借着这昏暗，对方能回忆起一点有关于他们的过往。

陈敛是主动抱过他的，虽然只是将他当作大哥。

可实在是太久了，他当年无法宣之于口的事已经随着时间点滴沉淀，又或许陈敛已经全不记得了。

几次三番他想开口，但他明白陈敛不会做出背叛大哥的事，大略只能在心中辗转，饱受折磨，早晚会被大哥看出端倪。到时候大哥盛怒下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刘璟还是忍下冲动。

刘璟居于深宫，除却到阁中听学，或偶尔去杨济府中讨教文章，平素鲜少出现在人前。尽管如此，宫婢太监中还是有不少太子的人在监视着他。

为了甩开这些纠缠，他行踪飘忽不定，毫无规律可言。几回跟丢了，最后都是在京营里找到他的踪影。细细打听，却说四殿下只是和几个将校在上苑小游巡狩，时间长了监视者抓不到什么把柄，自然松懈不少。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刘璟对大哥的监视却是从未松懈的。

窥见大哥和那个状元郎的秘事，实属无意偶得。

太子迟迟未选婚，虽已经在宫外开府，但更多时候是住在宫里的。那一日太子和两个詹事在探讨今年京察的形势，聊得晚了些，几个人便又换了地方再叙。

被这件事绊住，太子迟迟没回宫。刘璟着人打听太子今夜或许是不回来了，派了个小宦官去天禄阁送信。刘璟让人将其击昏，丢到一间庑房去。

刘璟知道那个人借着杨济之命，一点可有可无的缘由，在天禄阁挑灯等候，已经很久。

他打算亲自去天禄阁，告诉那人大哥今夜不回来了，并且趁着没人，他也想澄清上回对方将他认错的事。

他为这事辗转不安已久。总觉得不好。

太子今夜本要过来，因此事先便撤去了许多巡侍的值守宫人。若二人之间只是寻常朋友，何必这样此地无银三百两？刘璟心中便更加确定其中有猫腻。

已是凛凛深秋，夜风萧瑟，阁前月色微冷，映得玉砖之上满地银霜。刘璟提着内劲，撩衣迈上台阶时脚步全无声音。他并不想惊动周遭时不时路过的茶婢。

试探地，他推开阁前的檀木花棱门。转轴油润，几乎没发出动静。但秋风跟着他一起扑进来时还是吹灭了天禄阁明堂前的两盏鎏金长信宫灯。

整个堂中光影骤然黯却。

条案后，依稀一道霜白的人影，如攫去满庭皓月之色，静静坐着，对他的到来并不感到意外。

那人手里还擒着一卷书，此间略抬起头，往他进来的方位探究打量。

刘璟迟疑了一下。

少年的心绪并不能很好掩藏，他决定道歉：

“我……”

可他话刚出口，对方却主动站起，朝他走来，未掩住的棱门罅隙中卷入萧瑟的寒风，那人穿得单薄，风将他的衣带与鬓发揉得微乱，他逆风前来，却有褒衣博带之美。凑着一点寒凉的月色，刘璟瞧见他眉眼间显出很愉悦的样子，对站在门前暗影处的自己轻声说：

“琼郎，你怎么才来？”

嗓音温润澄净。

刘璟要道歉的腹稿刚欲脱口，却不知怎么的，再也说不出来了。

大概是不想看到对方枯等无果的失落神情。

对方目光越过他，往阁外望了一眼，而后眼睫微垂，仅眼尾微吊，似含有一点淡淡笑意。

刘璟自小在宫中长大，早把倚红偎翠的美娘子俊相公看遍了。这个状元郎绝非他所见过的人中最美的。却是最不同的。

琼姿玉质，风标清冷。他难述说，也难形容。

月色掩映，一截鼻梁骨秀气笔直，似散着一圈淡淡莹光。宛如画中走出的神仙，谪落凡间。

在他无声地打量中，对方压低声音：

“还以为你不来了。”

刘璟回过神，暗道这下坏了。

对方再度错认了他。

梁栋阴影掩住了少年的剑眉星目，那五官已初露锋芒。

一点烦躁，刘璟正要冷脸解释，却没料到身前突然传来温热而轻柔的压迫感。他大为惊愕，一动不敢动地僵在原处。

对方的手竟环上他的腰，抱住他。他闻到对方发间或袖下散出的一丝幽微馨香。

刘璟脸上不露声色，心中如有惊雷碾过，万马奔腾，一如他剧烈的心跳，心脏几乎要脱出胸膛。比起被男子抱住的愕然，更多的，是一种玉人投怀送抱所引发的奇异悸动。

他没想到，他对大哥和这人的诸般臆测会以这样的方式得到验证。

事先知道，于是这拥抱更有一种禁忌带来的刺激，太过强烈，在他十余年空洞的心壑中宛如引发山洪。少年时的他还不能很好地把持。克制不住地，他脑中浮想联翩，各种存在的不存在的、对方与大哥在榻上时不堪的画面开始不断冒出来。他没推开怀里的人，享受吊诡的片刻宁静。

但对方的动作并未继续，只是偎在他怀中。这样恬淡的宁静渐渐驱散了他脑子里那些旖旎的幻象。

眼中心中，只满满一泊月色。

刚才要来澄清身份的想法原本那么坚定，不知不觉间，已经消融。

……

那时陈敛涉世未深，还未步入污浊的朝堂，不过十七八岁而已。

他也一样。还年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