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竹轩的厢房内,苏晏对着桌上粗糙的宣纸和劣质笔墨,一筹莫展。
李琮给的题目太大了。
设定尺子、如何稽核、应对阻碍……这分明是一份针对整个官僚体系的改革纲要。她一个刚穿越来半个月、活动范围仅限于后宫的小宫女,对前朝官职具体执掌、各地政务运作的了解几乎为零,空有满腹理论,却无的放矢。
硬写,只能是纸上谈兵,立刻就会暴露她的无知,下场可想而知。
焦虑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她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指甲无意识地掐着掌心。
时间在焦虑中流逝,渐渐来到了最后一天。
她看着还是空白的纸张,仍旧一筹莫展。
不能慌,苏晏,不能慌。
她对自己说。
申论最重什么?结合实际!没有前朝的实际,那就找身边的实际!
她的思绪猛地回到了刚穿越过来的那段时间。
为了寻找可能存在的“回去的线索”或是单纯熟悉环境保命,她几乎凭着一股莽劲,在后宫各处不起眼的角落都摸索过,也听了满耳朵宫女太监们的闲谈八卦。
那些当时只觉得是琐碎烦恼的信息,此刻在她脑海中飞速闪过,被那套成熟的公务员管理理论重新梳理、归类,瞬间变得清晰无比!
她眼中闪过一丝明悟,立刻坐到桌前,铺开纸张,蘸饱了墨。
她没有直接写“考成法”,而是在抬头郑重写下:《敬呈殿下:由宫闱琐事管窥考成之弊与革新之策》
开篇,她先请罪,言明自己身份低微,不识前朝大事,只能以身边见闻为例,浅析管理之要,供殿下参考。
接着,她笔锋一转,列举了她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后宫实例:
其一,采买之弊。
她写道:尚食局每日采买食材,虽有定额,但好坏、斤两全凭采买太监一言而定。同等银钱,冬日时鲜菜蔬可能短少三成,且品质低劣。此为何?无明确验收标准,无采购与验收岗位之分,更无事后追责。若能设定“斤两、品类、品质”之尺,专人验收记录,定期核对银钱与实物,贪墨与浪费立减。
其二,洒扫之困。
她举例:各宫院洒扫,往往划定区域,但干净与否,全凭管事嬷嬷主观评定。勤快者可能因不擅逢迎而被挑剔,懈怠者可能因嘴甜而受好评。若能明确“地面无尘、窗台无垢、器物归位”等具体标准,由不同管事交叉查验,记录在册,优劣自现,何人勤勉,何人敷衍,一目了然。
其三,器物损耗之惑。
她提到:宫中器物登记在册,但损耗率奇高。茶盏碗碟,时常不明不白碎裂,最后皆以“不慎打碎”糊弄过去,库房不断补充,银钱如流水。若能建立严格的器物领用、归还登记制度,明确责任人,并将非正常损耗与负责宫人的考核乃至月钱挂钩,看还有几人会“不慎”?
每一个例子,她都紧扣“设定尺子”“记录数据”“定期稽核”“结果应用”这四个核心环节。
她总结道:“宫闱虽小,然管理之道,与治国相通。其弊在职责不清、赏罚不明、数据缺失。其解在标准量化、权责到人、循据考核。奴婢愚见,此法或可先于一宫一司试行,观其成效,查其缺漏,待完善之后,再推而广之。譬如吏部选官,亦可尝试为不同职位设定关键职掌目标,以实际政绩为‘尺’,或可略破唯关系、唯门第之困局。”
最后,她坦诚写出可能遇到的阻碍:旧有利益者的反对、执行者的阳奉阴违、数据造假的可能。并提出了在她认知范围内可行的应对之策,如加强巡视、设立匿名举报箱等。
当她落下最后一笔,窗外已是天色微明。
她吹干墨迹,看着这份结合了现代管理智慧与后宫生存经验的“条陈”,上面狗爬的墨字都在告诉她,她已经尽力。
她将一个宏大的概念,拉到了她身份所能触及的层面,并用鲜活的实例进行了论证。这至少证明,她不是信口开河,她的脑子确实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
清晨,苏晏顶着两个黑眼圈,将条陈恭敬地交给侍卫张德,请他转呈殿下后,她回到冰冷的厢房,一夜未眠的疲惫和高度紧张的精神暂时松弛下来,但她却毫无睡意。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像是在敲打着倒计时的钟。
她不知道那份结合了现代理论与后宫见闻的“策论”会迎来怎样的评判。李琮那样的人,会看得上这种“小事”吗?还是会觉得她在避重就轻,敷衍了事?
时间在等待中被拉得无比漫长。
午时刚过,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不是张德,而是一个面生的小太监,声音尖细:“苏姑娘,殿下传唤。”
来了!
苏晏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裙,跟着小太监再次走向那座让她心生畏惧的书房。
书房内,静妃娘娘竟也在。
她端坐在一旁的紫檀木椅上,手捧着一卷书,姿态娴静,仿佛只是偶然在此阅读。而李琮正坐在书案后,手边摊开的,正是她熬夜写就的那份条陈。
听到通报,李琮抬起头,目光落在苏晏身上。
依旧是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但此刻,里面翻涌的情绪比上次更加复杂。
锐利的审视依旧,但似乎多了一丝……惊讶?以及一种发现了意外之喜的玩味。
“由宫闱琐事管窥考成之弊与革新之策……”李琮缓缓念出标题,声音不高,却每个字都敲在苏晏心上,“倒是个聪明的法子。”
苏晏屏住呼吸,垂首而立。
“采买之弊,洒扫之困,器物损耗之惑……”李琮的指尖轻轻点着纸张,“你将我这宫廷,看得倒是透彻。”
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苏晏心头一紧,连忙道:“奴婢妄言,请殿下恕罪!”
“妄言?”李琮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多少暖意,反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剖析,“不,你说得很对。甚至比许多只会空谈仁义道德的朝臣,看得更明白。”
他拿起那份条陈,目光再次扫过上面狗爬似的字迹,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断定:“你避开了你不熟悉的前朝政务,却用最熟悉的宫廷琐事,将你那套‘数据考成’的核心,演绎得淋漓尽致。由小见大,触类旁通。苏晏,你让我……很意外。”
他没有说“满意”,而是“意外”。
但这“意外”二字,让苏晏悬着的心,稍稍落下了一寸。至少,她的命,暂时应该是保住了。
“奴婢惶恐,只是……只是竭尽所能。”苏晏低声道。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静妃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发出轻微的声响,将两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能于微末处见真章,本是难得的本事。”静妃开口,声音平和,却自带一份重量,她的目光掠过那份条陈,最后落在苏晏身上,“你能想到由宫内入手,循序渐进,可见并非只有一时冲动的急智,还懂得权衡与分寸。琮儿,”她转向李琮,“此女所言,虽格局尚小,但根基颇实,非是空中楼阁。”
她的语气听不出明显的褒贬,更像是一种冷静的评估。但这番话,无疑是在肯定苏晏思路的可行性,以及她表现出的某种谨慎特质。
李琮对母亲微微颔首,显然尊重她的判断。他重新看向苏晏,眼神中那抹玩味更深:“母妃所言极是。纸上谈兵终觉浅。”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摇曳的竹影。
“你不是想要结合实际吗?我给你这个机会。”他转过身,光影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轮廓,“就从……母妃的宫里开始吧。”
苏晏愕然抬头。
“条陈里提到的采买、洒扫、器物管理,你既看出了弊病,想必也有了初步的改良之策。”李琮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我会给你权限。从明日开始,宫里的一应庶务,由你协助管理,一应人事调度、份例出入,皆需经你核算记录。”他特意强调了权限范围,“就用你的‘尺子’和‘数据’,让我和母妃看看,你能将这一宫之地,管出什么不同的模样来。”
静妃此时也缓缓起身,走到苏晏面前。她没有李琮那般外露的压迫感,但那双沉静的眼眸注视过来时,带来的压力却分毫不减,甚至更让人心头发紧。
“苏晏,”她唤道,“宫中人事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给你权限是殿下的恩典,但如何用好这权限,平衡各方,稳步推进,考校的是你的真本事,也是你的心性。莫要辜负了殿下的期望,也……莫要惹出无法收拾的乱子。”
这番话,既是支持,也是警告。
在宫里推行“改革”?这无异于将她直接推到了宫人利益争斗的风口浪尖!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那些习惯了旧有模式的宫人……她一个毫无根基的小宫女,如何去推行?
这不仅是考验她的能力,更是考验她的手段、心性,甚至是在逼她站队,逼她彻底斩断后路,只能依附于他!
苏晏看着李琮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再一次清晰地认识到这个男人的可怕。他不仅要用她的“智”,还要炼她的“胆”,更要绝她的“路”。
她别无选择。
苏晏压下心中的翻江倒海,深深吸了一口气,屈膝行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
“是,奴婢……领命。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殿下和娘娘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