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林宴结束后的第三日,萧九瑜就孤身来过一回农庄,那时姜见黎身上又烧了起来,人处于迷迷糊糊之中,便是睁着眼也神志不清,萧九瑜命人替她向司农寺告了假,又将王府的医师派到庄子上,日夜不停地守着她,如此断断续续地病了一月有余,院中的胡瓜已经结了第二茬,她还在缠绵病榻。
萧九瑜第二回来庄子上时,姜见黎一副元气大伤的惨状,面色白里透青,好似只剩一口气还吊着。自从她将姜见黎带回长安,还未曾遇到过姜见黎病得有这般厉害的时候,以至于她不能不多想。
她的阿耶,大晋曾经的承临帝,而今的太上皇,有着怎样的雷霆手段,她早就领略过,若是他一心要姜见黎的命,便能够让这个人消失得无声无息。
人是她带回来的,无论如何都不能放任不管。
萧九瑜调查的手刚伸到太康宫,就差点被太上皇连带着胳膊一起剁了。太上皇又好气又好笑地告诉她,既然他容下了傅缙,便不会再为难姜见黎。
太上皇的原话是,“只要她谨慎为臣子的本分,在这大晋前朝,她就还有立足之地。”
得到明确的保证,萧九瑜总算松了口气,可是姜见黎总也不见好转,这令她百思不得其解,还是太上皇提醒了她,“慧极必伤,怕是忧思过度的缘故吧。”
萧九瑜没好气地顶嘴,“难道不是被您吓得?”
太上皇皮笑肉不笑地开口,“她胆子有这么小,真这么没有胆色的话,何至于七八岁的年纪就敢对……”
“阿耶,此事不必再提。”萧九瑜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太上皇的话,而后问他要了两位侍御医,带去了京郊给姜见黎看病。
侍御医给出的说辞竟同太上皇的猜测大差不离,“殿下,姜主簿乃是忧思过度,亏了元气。”
萧九瑜哑口无言,只能叮嘱侍御医好生给她调理着,如此又过了半个月,第二茬胡瓜都熟透了,姜见黎身上的病气才稍稍散了些。
萧九瑜再次来到庄子上时,姜见黎正在前院里摘胡瓜,面上是掩饰不住的痛心疾首。
“你还有心思心疼你的瓜,”萧九瑜哭笑不得,从姜见黎手中抢过竹篓,替她摘半干不枯的藤蔓上坠着的果子。
姜见黎在床上从孟春躺到仲夏,稍稍一动弹便开始气喘吁吁,冷汗淋漓。她接过五娘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脸,心痛道,“胡瓜一根价值不菲,阿姊,你瞧瞧这一筐烂的,我岂不是丢了一座银山。”
萧九瑜停下手直起腰,用食指在姜见黎的额角戳了戳,“掉钱眼里去了。”
姜见黎佯叹了口气,“哎,从前吃了上顿没下顿,吃了今日没明日,实在是穷怕了。”
熟透的胡瓜会从饱满的青绿变成干瘪瘪的黄,姜见黎用手在竹筐里拨了拨,挑来挑去都挑不出一根还能吃的,“还不如不摘,同茎叶一起埋进地里当肥料算了。”
萧九瑜见她伤心,便大方道,“孤最不缺的便是钱,明日便命人给你抬一箱来。”
姜见黎露出得逞的笑,故意问,“银子?”
“金子,金子行了吧?”萧九瑜摇头失笑。
“若是银子,我就得好生想一想应不应当如此之快就被哄好,”姜见黎眉眼弯弯,“若是金子,阿姊,那我现在便好了。”
萧九瑜嘴角的笑意浅了些,“阿黎,阿姊既将你带回来,就不会放任不管。”
姜见黎也敛了笑,“嗯,我相信阿姊,”然后抿唇不语,就那么静静地望着萧九瑜。
就知道糊弄不了她,萧九瑜抬手摸了摸姜见黎的发顶,“你想问什么?”
“条件。”姜见黎重复了一遍,“条件是什么?”
太上皇放过我的条件的是什么?
“谨慎为人臣子的本分。”萧九瑜小心翼翼地问,“阿黎,你,能够做到吗?”
“仅此而已?”姜见黎目露意外,“当真只有这一个条件吗?”
“只有这一个条件。”萧九瑜郑重其事地点头,“我阿耶他,他的确圣心难测,但只要答应了,就不会言而无信,朝令夕改。”
“多谢阿姊,阿黎明白了。”姜见黎如释重负,“谨守为人臣子的本分,这再简单不过了。”
但愿如此。
萧九瑜终究还是没有说出这一句。
心中巨石落地,姜见黎的病也好得快了不少,仲夏之末,她就已经能够行动自如,而后迫不及待地回到了万作园。
岑副监在她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带领万作园的园吏、园奴兢兢业业地打理着万作园,但由于之前种下的一批试验作物谁都不了解,大家只能凭借这些年在司农寺积累来的经验摸索着培育,因而大部分试验作物的长势都不大好,要么良莠不齐,要么被虫子啃食,还有的叶片上出现了霜一样的白斑,唯有两片欣欣向荣地格外显眼。
一片是玉米与南瓜的混栽田,另一片则是花圃。
受了葱与胡瓜同种共荣的启发,姜见黎在划分试验田时,单独辟出了一片混栽田,这片混栽田里同时交错种上了玉米、南瓜、土豆以及番茄,最终玉米与南瓜那几列长得格外优异。
若是这一片混栽田是她有意为之,那么花圃则是她无心插柳的结果。
萧贞观喜爱花,为了能够让她重视万作园,姜见黎在划分试验田时,忍痛划出了一片花圃,用来培育各类从番邦引进的花种,这些花种被她不分主次好坏地随手撒入了试验田里,除了叮嘱园奴按时浇水以外,并未怎么费心照料,最后谁能从地里长出来,全凭它们自己的能力与运气。
撒下去多少种花种已经完全不记得,但是瞧着花圃中五颜六色的,应当不少,其中有一些已经出现了败相。
岑副监晓得这些花的用处,一直不敢擅自处置,哪怕是即将要枯萎的花,也没有动它一茎一叶,只等姜见黎病愈后回来亲自裁决它们的去处。
姜见黎随手从花圃中拔出一朵浅蓝色的花,这花长得像绣球,她曾经在川益郡见过其他颜色的,蓝色的还是头一回见。
“主簿,这些花,该怎么处置?还请您示下。”
蓝色的花朵在风中轻轻摇晃,姜见黎回想起种这些花之时的初衷,犹豫了一番,耳边掠过的风声又将萧九瑜不久前的提醒之言送来,手中不自觉用力,花茎从中间折断,她将蓝绣球扔回了花圃,吩咐岑副监,“都拔了吧。”
“拔,拔了?”岑副监不敢相信,同姜见黎确认了一番,“都拔了?一朵不留?”
“你若觉得可惜,可以带些回去,也可分与园中其他人,日后万作园中不会再出现花圃。”
姜见黎说完转身便走,低头跨上田垄之时,眼底出现了一片熟悉的蓝色衣角。
她很不想认得衣角上的暗纹,却偏偏认得。
岑副监惊讶地声音从背后传来,“请陛下圣安!”
姜见黎维持着低头的模样,杵着没动。
萧贞观负手立于田垄上,余光还停留在那支被姜见黎辣手折断的蓝色绣球上,淡淡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她问,“姜卿,见了朕怎么不行礼?”
姜见黎将头上这样的斗笠取下,诧异得恰到好处,“陛下?”
疑惑了一声后,方才后知后觉地俯身,“臣恭请陛下圣安,吾皇万岁。”
萧贞观颔首低头打量姜见黎的脸色,半晌才笃定地开口,“你怎么病怏怏的?”
岑副监见状解释说,“回陛下,姜主簿前些日子病了,这几日才好。”
“病了?”萧贞观闻言脱口而出,“怎么无人告诉朕此事?”
说罢又觉不妥,急忙找补,“朕怎么没瞧见你告假的奏疏?”
“臣只是小小主簿,向蔡寺卿告假即可。”
“哦,”萧贞观后退半步,好让姜见黎登上田垄,可姜见黎一动不动,规规矩矩地站着,她只好伸出手去。
于是后退半步的变成了姜见黎。
萧贞观盯着空落落的,与姜见黎的衣袖擦过的右手,心下有些不知所措,为了掩饰尴尬,她又问,“几时病的?”
“回陛下,约莫一个半月前。”
“竟病了这样久?”萧贞观失声道,“缘何生病?”
“春夏之交,昼暖夜凉,不小心着了凉,”姜见黎叉手躬身,“臣已经痊愈,陛下不必担忧。”
“朕没有担忧,”萧贞观下意识脱口而出。
“是。”
姜见黎不反驳,也不阴阳怪气地顶回去,就这么坦然地应下了,接受了,这让萧贞观产生一种说不出的怪异之感,同时心口一阵憋闷。
她今日本就是因为气不顺才出宫散心的,结果在姜见黎这边又堵了气。
“你上来。”
“是。”
大病了一场的姜见黎似乎变得格外顺从,格外恭敬,萧贞观在前头走,姜见黎就坠在她身后三尺之远处,若她停下,姜见黎也会顺势停下,大有一副这三尺距离决不能够被打破的架势。
“你走过来些。”萧贞观深吸一口气,按耐住性子命令道。
“是。”
姜见黎很听话,往前靠近了一步。
“你站那么远,听得到朕讲话吗?”
“陛下有何吩咐?”
“朕……”
萧贞观沉住气,不断告诉自己不要和一个大病初愈之人计较,“朕有话问你,你寻个清净的去处。”
“此处就很清净。”
萧贞观再也忍不了,咬牙切齿道,“去你的庄子上!”
“陛下,臣才病愈,病中用物皆未曾来得及处理,恐过了病气给陛下,不若臣就在万作园中……”
“你是自己走,还是朕唤千牛卫来押着你走?”
“臣自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