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战前夕,西征大营的最高统帅李行弱被毒蛇咬了。
景命二年的这个年关,大军不断西进,百姓已经交不出多的田租户税来供养军队。而西瀛人退守在平河一带,随时可能把这片贫瘠之土再煎成一锅沸汤。临门一战避无可避,他们倚仗的主心骨却以这般荒诞的方式倒下了。
火灼烧毒,割伤放血,吊命的参附汤流水似的送进大帐,李行弱还是在高热交煎中醒不来。
“张仙师那卦说了,戎帅会死于蛇毒。这不应验一半了,明日的仗怎么打?咱们能赢么?”
“谁晓得呐!快别说丧气话,叫麾下们听见要杀头的。”
一帐之隔,士卒们在外面窃语,部将僚属们在帐内焦心。
主帅临阵病危乃大忌,李行弱醒来的希望渺茫。西征大营俨然是热油进了冷水,两拨兵士为着这个疑影儿争吵不休,甚至大打出手。
李行弱就在这喧嚷声里醒转。冻皴得厉害的脸上,因为头疼,带箭的眉头向中隆了起来。
“吵什么,吵得头疼!”
她嗓音嘶哑,撑了好几下床沿,才勉力撑着坐起。
随着她的清醒,“府主”、“节下”、“戎帅”的呼声此起彼伏,部将们沉浸在一片狂喜中。
李行弱却抖索索地摸向床前的铜剑。剑光一闪,人便摇摇坠坠地跟着那光扑出帐外。
随着几声惨叫,帐外寂静一片。
帘子再次掀起,李行弱拖着血水淋漓的剑站在帐门前。已经腥湿的脸上,平静得让一帐杀气腾腾的将领都当场怔住。
七尺来长的身躯背对着血色,烛火在棕色眼珠里颤动着,肃杀之气把病色淹得一丝不留,比任何时候都像一尊泥塑。粗砺幽沉的脸,不是病的,是百年香火熏烧出来的颜色。
“大敌当前,凡是动摇军心,砍下首级挂营门示众!”
“文书官!传各营檄书!”
文书们手中的笔舞得飞快,不消片刻,便将檄书并大将军印捧到李行弱手边。
李行弱加盖了大将军印,语速急快:“塘骑两人一组,携檄书和令箭,间隔传送各营。见书即刻回文,延误军机者,以叛逃罪论处,不必回报。”
“西瀛狗辈依仗铁骑优势,拖缠我军多年,迫使我军难以歼灭主力。明日决战,诸位务必尽屠其众,收复平河!”
“是!”帐中响起一片铁铮铮的应答声。
大军连夜开拔,李行弱让亲卫为她穿戴上甲胄,亲率十万大军,昼夜不停地奔袭,和西瀛主力交兵于未时。
日中杀到日落,一次塘报误传,致使大军陷入鏖战。将士们浴血拼杀,比预计时间晚了整整两个时辰,方才将敌军逐出国境。
收兵后,部下请示:“俘虏是否押解回城,充作劳役?”
李行弱看向被扭押起来的西瀛士卒,果断下令:“全部坑杀,筑成京观。”
“京观么……”部下不确定地重复了一遍。
“要我说第二遍?执行命令。”
随着部下一声“遵令”,响起了一片恶毒咒骂的西瀛语。
李行弱抹去颊边的血渍,头也没回。
经此血战,平河夺回来了。这次胜利的意义大不同,像黎明前的黑夜,沉甸甸的,带着说不清的疲沓。
暮色苍茫中,北斗府的七将和僚属们分别从各自的战场汇集而来。他们分成了三路人马,一路处置俘虏,一路镇守城池,剩下一路人马护送主帅还朝。
有半个时辰的修整时间。胳膊都抬不起的士兵们终于可以卸下甲衣,舒舒服服地饱食一顿热饭。
李行弱没有回大帐。她脱下甲胄,靠在树下擦完铜剑,双手枕在脑后,看士兵们一边整顿,一边说笑。
“把西瀛人打跑了,太平日子总算来了。”
“全仗戎帅坚持西征……”
许是疲倦和病情加身,那些声音忽远忽近。良久,李行弱才从细碎的欢笑里,辨出有人唤她。
“……节下,节下?”
找过来的孟督护,端详着她的气色:“不如歇一晚再赶路?”
“不歇了。”
李行弱伸了个腰,从她手中接过踏雪的缰绳,瞥到对方欲言又止:“回去就是加官进爵,光耀门楣,怎么还不高兴?”
“节下伤势未愈,不宜赶路。”孟督护忧心道。
李行弱不以为然地笑笑:“张道英说我会死于过山峰,你也当真?”
国师张道英的谶言从来没有出过错。谁都知道,她一句话就能定人命数。
“她的话也并非全中……”话到此处便断了。见李行弱眼神飘远,孟督护轻声问:“节下在想什么?”
李行弱道:“忽然想起征战的这些年。”
今上在两年前入主朝天城,敕封她为武昭侯,官拜大行台尚书令,准她继续开府养士。另加授都督中外诸军事,外掌六十万兵马,囤兵于西境。
二十四岁位极人臣,过往种种却好像还在昨日。
都说婴儿是在笑声中哭着降生的,唯她不同。她是在漫天哭声中来的人世。
据她娘回忆,生她的那个晚上,梦到天上落下大火,把大地烧成了通红的铁块,人就像跳蚤,在烧红的铁块上煎干了水分。
结果那不是梦魇,她生下来就在烫红的铁块上。先天不足的女婴,连哭都费力,偏又生在草根树皮也没得吃的荒年乱世。她爹抱怨又多一张吃饭的嘴,心一横,背着娘把她扔在了逃亡路上。
饿绿了眼的流民把她抢回去,刚支起铁锅,就被她那糊涂娘踹翻了。
娘抱着她一路跑,跑进了一间破观,在那遇到了道士张道英。
张道英为她看相:“福薄寿短,不如弃之,免得拖累全家。”劝她娘将她丢弃。
当时庙观里还寄住着一位逃难的富商。富商对张道英的断言表示不赞许:“古人有言:行柔而刚,用弱而强。依我看,过于刚强的,往往最先折断,这等病弱不足的孩子,倒未必活不下来。”
富商劝她娘好生抚育,将来必有造化。
然而她儿时确实过于病弱,几度濒死。全赖她娘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一遍遍唤她“那罗”。
“那罗”是异族译名,有“神之眷爱”的意思。娘盼着她能作为神的孩子,得到神的垂怜。
但乱世里,神佛尤其公平,并不会特别眷顾她。
内患未平,西瀛人就从山海的另一边杀了进来,把金银珠宝抢光,男人杀掉,女人掳走,带不走的金殿玉楼砸烂,再放一把大火烧光。
皇城沦陷了,旧帝弃城北逃,他们再度流亡。
自南向北,沙漠到草原,后来又南下投军,从普通的小卒做起……百场大小战役,功名权势加身,养士遍布天下,风光无两。
要说遗憾,便是来不及渡河,彻底铲除西瀛这个心头大患。
等她死了,朝廷未必有人愿领这不讨巧的差事。
“西瀛不灭,奈之若何。”李行弱难得地叹了气。
孟督护低下头。朝廷有朝廷的难处,她也不知如何回答。
李行弱把缰绳绕在手中,马蹄声里,轻声笑道:“说这些太遥远了,说点近的。孟督护,报捷给我听听。”
“是。”孟督护正了正色,策马跟上,“今日一战歼敌两万五,节下亲斩敌将二人,俘馘一百二十九。遵节下命令,俘获的三万九千零七人,全部就地坑埋,筑成京观。”
李行弱:“你心细实诚,辛苦了。”
孟督护垂首:“都是卑将的分内之事,不敢言功。”她双手将铜剑捧上,“节下的剑。”
风里送来一股铁锈气息,迟迟没见手来接。孟督护狐疑抬眼,却见马背上的背影晃了两晃,随着战马的一个簸动,竟如中箭的大雁般,直直地坠落鞍下。
“——节下!”
孟督护飞身下马,赶到李行弱的身旁。
只见她双目紧闭,腹部位置泅出了大片血迹。孟督护查验伤势,衣下血肉泥泞,她竟然全程未吭一声。
伤口多,但不深,不至于致命才是。孟督护忙掀开裤腿,蛇伤已经布满紫黑血泡,完全恶化。
“来人!传金疮医!”她高声喊着人。
一时间无数人影都往这里奔来。
最先到的将领探指往李行弱颈间一按,眉头深皱:“节下薨了!”
“怎会……”
孟督护不敢相信,刚才还在说话的人,怎会死得这般突兀。
后面赶上来的两名将领一看情形,反应迅速:“飞书奏明陛下,北斗星陨落。让将士们以衣为幡,扶灵还朝。”
“不可!”有人反驳道。
眼看人越来越多,很快将士们都会知道主帅薨逝的消息。孟督护声音发抖:“北斗府的七将三十二僚属,眼下唯有我三人在,烦请两位和签帅一起拿个主意。”
“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西瀛人还没走远,戎帅暴毙,难免反扑,还是秘不发丧为是。传令下去,所有人严守消息,竖起牙旗和北斗龙纛,照常上路。”
说话的将军一口气说完,幽幽的目光忽然转向孟督护:“节下生前,可留下遗言?”
孟督护看了三人一眼,心下一沉,将那口铜剑举过头顶:“得武昭侯佩剑,统北斗府,掌龙盾军。”
此刻,天边微亮,剑鞘上龙纹蟠绕,威严不可侵犯。
而铜剑的主人,轰轰烈烈地来过,仓促潦草地结束了。
踏雪仿佛感知到主人死去,耳朵向后耷拉,轻轻将头靠在李行弱的肩上,发出轻弱的低鸣。
不多时,地上传来一片哭声,伴随突如其来的狂风,卷起漫天的沙尘。
这风来得急猛,夹着刀剑出鞘般的冷,从平河战场一路呼啸,吹到了二十年后的春天。
一间坐落在深山的民房小院里,颤颤巍巍的松木老门被这阵怪风吹得“吱嘎”作响。
李行弱躺在同样老旧的木床上,望着晃动的烛火发呆。
自意识清醒以来,她日夜饱受着身和心的双重煎熬。
她没有死于平河决战,而是像个断了茎的人彘,只能躺在床上,甚至不能发出声音,求一个痛快的了断。她试过用眼神向阿姚求助,阿姚总是装作不见,悄悄走开。
这个地方山高水远,只她和阿姚两个人。阿姚负责照顾她,给她擦身,喂饭喂药,做完这些便躲到院子里鼓捣草药。只有山下来人的时候,她才肯多说两句话。
就像此刻,男人带着诊完脉的药王走出房间。阿姚一路跟到院子里,啜泣声断断续续传来:“就不能再想想办法……我照料她二十年,等到她醒来,你跟我说命不久矣,让我怎么接受?”
“我们也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只是你也看到了,药王都回天乏术,我们又能如何?”
男人长长地叹气:“预备后事吧,过阵子我们再来。把人送走,你也解脱了。”
“……你放心,我们会按照当初约定,放你去过正常人的生活。”
“说什么解脱!我在这里蹉跎整整二十年,还怎么过正常人的生活……”阿姚哭声压抑,几乎在低吼,到了后面,哭到不能言语。
李行弱听见她将人送走,再回到房间时,手里端着木盆。
阿姚红着眼睛坐来床边,打湿帕子,擦拭她的身体。衣袍下一天比一天嶙峋,指根的手扣扳子一天比一天大了。
“我对你不住……”
阿姚一颗泪砸在她手背:“实话告诉你罢。药王下了诊断,你的伤病太重,时间太久,脏腑大多已经衰竭,没活头了……早知是这样,我情愿你在睡梦里死去,何必白白昏睡二十年,弄得大家彼此都憔悴。”
“其实我也知道你想问什么。”
阿姚认真擦抹着她的身体,那爬了细纹的眼角被泪水淹没,看上去比同龄人还要衰老。
“二十年前,他们从人贩手里将我买下,说要给我一个栖身之所,让我有热饭吃。我跟他们来到了这里,才知道是把你托付给我,让我照料你,直到你醒来。”
“他们教我认字和医术,让我把你的情况记录下来,通过信鸽带到山下。”
“我不知道这是哪,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他们是谁。只知道他们每月会派不同的人上山,送粮米和药材。”
阿姚为她梳头,灰白的枯头握在手里像芦苇的絮,掉得到处都是。她轻轻地拢起,挽在头顶:“可你到底是个活死人啊。”
“我那时也才十五岁,花一样的年纪,怎么甘心一辈子困在这里,和活死人相依作伴。我抛下你逃跑,连夜翻过山,他们把我抓回来,拿卖身契威胁。我心中含怨,把这一切遭遇归咎于你,虐待你,无视你,甚至试过杀了你。”
阿姚絮絮叨叨地讲述着,听着平静,又波涛汹涌。
“就这么熬着,好不容易把你盼醒了,却走不了路,说不来话,又得了这要命的病。他们上唇碰下唇,说放弃就放弃了,可这二十年究竟算什么?”
“……二十年好长的,已经足够养大一个孩子。”
灯下的阿姚语不成调,眼泪落得更凶。她别过脸去,从床头取来一件复襦:“这是我给你做的新衣裳,穿上好好睡吧。”
“只要有一口气,咱们就活着。能活一天,算一天罢了。”
阿姚为她穿好衣裳,屋外刮起了风,不一会儿,细碎的水声滴滴答答敲在窗上。
她笑着说:“下雨了。明天要是阳天,我推你出去晒晒太阳吧。你这身体太瘦了,总是让人操心……”
阿姚说着,又在床沿坐下,拿起一旁早已翻旧的书。
她道:“我没跟你提过吧?这是有一回我摘野菜,救了个老儒生,他送给我的。”
“书里写的是本朝暴虐无道的女将军……她屠过城,把降卒活生生封进土里,筑成京观。文人写了好多诗词,骂她是没人性的女人。民间虽然没有骂她,却也害怕她的凶名……她死后,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无人送葬,一副薄棺草草掩埋,连块像样的碑也没有。”
她随手翻过几页,忽然低低笑起来:“这儿还有人骂她‘翦发毁形’……翦发是剃头的意思吧?一个剃了光头的女将军,真是叫人惊奇……”
李行弱听着她的絮叨,缓缓闭上眼。过了一会儿,她听见烛火吹灭,帘子掀起又放下。
是阿姚离开了。
山里的风总是要大很多,狂浪翻卷似的,吹得竹林成片倒下。她也像一截干黄的竹子,一点风吹草动,便拦腰折断了。
浑浑噩噩的,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时候。天上落下火,把大地烧成了烫红的铁。
一时又很恍惚,好像站在一间幽暗的屋子,外面风雨飘摇,一个和她七分似的年轻女子被拖拽而来……
先试发一章,视情况修改。五万字内没有榜单,暂时不会日更,六万字以后会视情况全勤。
这本开始尝试转变文风,希望顺利![求求你了]
这个月发生了好多事,首先地瓜号被禁言了,然后家里人住院,我几乎半个月没有码字,再回来码字的时候,脑子一片空白,完全没有心流状态,然后苦哈哈地从头开始捋大纲,很无奈[托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